他是真的伤心。虽然早都知道这个消息,心里也有所准备。但是当事到临头的那一刻, 他的悲伤苦痛还是难以自抑。
前一世他是个无家之人,因此今生格外珍视自己的亲情。
那是他和众人作战的铠甲, 也是他要守护的柔软。
“臣谢伯安。”谢棠跪在玉陛之上,沉声道:“恳请回乡, 见祖母最后一面。兼以服丧。”
皇帝果然是要留他的,想要夺情。道:“夫子于国家有功,文武双全。执掌户部,定计中枢。为朕之依靠,朕难以离也。”
他却上了一份表文。和《陈情表》一样地打动人心。一字一句, 都是祖孙情深。一言一语,都是忠孝难以两全。
皇帝还是想要留他,但是几次的夺情他都推拒了。皇帝终于知晓他的决心,只好允他回乡,赐下了金银绸缎。临行之前,谢棠进宫拜别皇帝,皇帝言辞恳切,都是若是老夫人当真不好了,让夫子守丧结束后尽快入京的意思。谢棠也言辞谆谆地劝告皇帝用心国事,保重自身。很是有几分君臣相得的意味在里面。
谢棠临走之前上了最后一份书来推荐平允安接任户部尚书。平允安如今已然是户部左侍郎——去岁冬天谢棠走了后,原左侍郎被调任为礼部尚书,平允安因此升了半阶。
虽然有很多人不想让平允安登上这个位置,但在李东阳的奔走下,平允安终于坐上了户部尚书的宝座。而谢棠则在李东阳和平允安为他送行后,则带着亲卫快马往余姚赶路。
一路上他们披星戴月,日夜兼程。是在和时间赛跑,只求自己能够见得祖母最后一面。
到了四月十三的时候,谢棠终于到了余姚的谢府老宅。
仍旧是十四年前的青砖黛瓦,好似岁月的风波不会给这座老宅留下任何印记。
谢棠扣响了门扉,老门房颤颤巍巍地开了门。
谢棠见到这个老门房,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直接道:“引路带我去见老夫人。”
老门房看着这个高大清瘦,有些憔悴的公子。道:“您是?”
谢棠身后的亲卫直接道:“老伯,别浪费时间了,这是棠大爷。”
那老门房听了后忙带着人往内院走,把人送到了内宅管事嬷嬷那里去。谢棠直接跟上了那位嬷嬷,去了谢迁和徐氏住的洞庭院。
“阿棠。”谢迁见了自家祖父,见到祖父还是精神矍铄的。才有点放心,就看到了祖父苍白的发。
当时祖父离京的时候,头发只是花白。如今却成了这般,只怕是因为祖母的病也是费尽了移山心力。
“祖母呢?”谢棠一想到祖母,就觉得揪心。
“和我来。”谢迁想到药石罔替的老妻,心里也是悲凄不已。
两个人踏过青石地板,走过锦绣地毯。到了内室里去。
室内有着一股子浓浓的草药味,一旁摆着的果盘散发的果香把药味冲淡了一些。说实在的,这味道并不是让人觉得难闻,却着实让人心中压抑。
而徐氏躺在拔步床上,双眼合着,显然是正在睡觉。她额上带着一条金玉刺绣的抹额,抹额遮住了她紧紧皱着的眉。很显然,她睡得并不安稳。病痛折磨这位操劳一生的老夫人,让人看着,都觉得心痛。
谢迁看着谢棠满身风尘,对他道:“你先去沐浴,一会儿再过来看你祖母。”谢棠刚想说不,就听到谢迁道:“听话,不要让你祖母为你忧心。”
谢棠听到这里才去了,沐浴过后又回到了洞庭院,坐在徐氏的床头,看着祖母的眉眼,心里痛楚。
此时,当真是看一眼少一眼。
这一日的晚膳谢棠是在徐氏的房间里用的,到了晚上,谢迁让他去休息,谢棠摇头拒绝,命人搬过来一张软塌,直接在这间屋子里守夜。
第二天临近正午的时候,徐氏终于醒了过来。谢迁亲自喂她喝了粥,刚要端药碗给她喂药,徐氏却道:“不喝了。”
谢迁道:“胡闹!”
徐氏道:“我知道我已然是没救了,老爷就让我过上几天没有苦味的好日子吧。”
谢迁听了,口中仍旧是说着她胡闹,眼眶却是发红。
谢棠的泪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徐氏道:“我昨日依稀听到了棠儿的声音,棠儿呢,快点过来。”
谢棠走过去,蹲在床头,握住徐氏的手,悲声道:“祖母!”
徐氏道:“我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但是我去了后你切莫悲伤。棠儿,我不想让你成为什么宰辅,只想让你平平安安的,一生顺遂。”
谢棠默默流泪,徐氏却突然对谢迁道:“老爷,我的所有的嫁妆和私房,就平分给正儿和丕儿两个。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万两的体己银子,是这么多年老爷送给我的一些铺子庄子的出息。我心里想着分给家里几个庶出的哥儿——人都是偏心的,因此这笔银子四千两给豆儿,余下的给其他的几个哥儿分。”
“我这一生,跟了老爷一场。也算是无怨无悔。”
谢迁和谢棠心里都是悲怆,徐氏话里都是交代后事的意味,这怎么能够不让他们悲伤?
“我累了,想要睡一会儿。”徐氏说道。“你们都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地睡。”
谢迁和谢棠扶着徐氏躺好,为她盖好被子后默默地退了出去。
而没过多久,屋里守着的丫鬟就悲声喊道:“老夫人去了!”
一瞬间,悲伤弥漫到谢迁和谢棠身上,也覆盖到了整个谢府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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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谢家早就安排好了徐氏的后事, 本来一开始是准备用这些东西来冲一冲的,没想到到了最后却真的用上了。
在徐氏仙去后,谢一大管家立刻下令让人快马去把老夫人仙去的消息传到了京里,然后有条不紊地安排丧葬事宜。
《说文解字》云:“葬者, 藏也。”又道:“古之葬者, 厚衣之以薪, 故人持弓, 会驱禽也。”
小敛的丧衣是徐氏在去世前很久就做好的,是她极其喜欢的兰紫色云锦衣裙,雪青色绣仙鹤的大氅。陪葬的头面是徐氏生前最喜欢的一套飘雪紫色芙蓉种头面。除此之外,还有徐氏一品夫人的凤冠霞帔以及当年嫁给谢迁时穿的嫁衣。
大敛的棺椁是紫檀制作的, 上面雕刻着莲花和蝙蝠, 以及《阿弥陀佛经》里的经文。
丧庐已经搭好,谢棠着麻布丧服,跪在孝棚里。他是谢家长子嫡孙,祖母去世, 自然是要着重孝。
而谢迁作为徐氏的丈夫,只要着素服即可。并不用着孝衣。
丧车正在制作, 在徐氏七七的这四十九天里,谢家上下都只能乘坐丧车出行。
谢家的灵堂搭好后, 谢棠就在灵堂里守灵。旁家的人在妻子去世后,是不用守灵的。但是谢迁和徐氏当年是少年夫妻, 一路走过来相濡以沫四十余年,自然是感情深厚。因此谢迁也和谢棠一起守灵,只不过是不像谢棠一样跪在灵前,只是坐着罢了。
一来是他年纪大了,二来是也没有那样的礼数。
谢家太夫人去世, 浙江一省之地的官员名流纷纷前来祭拜上香,同时奉上赙银丧仪。谢棠一一接待。到了二七的时候,他又清减了许多,甚至有些形销骨立的姿态。
谢迁看了也是心疼,只得命厨房上人做素斋用心些,让谢棠在吃食上找补回来些,却也是无济于事。
到了三七的时候,谢正兄弟几人携家眷归来。俱是换上了素白孝衣。
众人只说了简单的几句话,然后就不再多言。七七停灵,说与丧葬无干的事情是对死者的不敬。
谢正和谢丕把谢棠替了下去,众人轮流在灵堂守灵。谢家子弟看着那檀木棺椁,都是悲从中来,难以断绝。
徐氏的确是一位慈爱的老夫人,对他们的舐犊情深,他们此生不敢忘怀。
七七的第二天天色微明时,灵堂外点燃了两支烛炬,用以照明。灵柩半埋在灵堂里的坎穴内。谢家众人都在灵堂里守着,从天色熹微之时一直等到如今天色大亮。
谢正和谢棠一起为徐氏烧纸。黑色的灰在空中飞舞盘旋,好似是一只又一只黑色的死亡蝴蝶。黄铜制成的盆里,火焰燃烧的无比旺盛,好似一只吞人的妖兽,择人欲噬。
时辰到了后,谢家男丁亲手把徐氏的灵柩抬到灵车上,然后扶着灵车往城外的谢家祖坟那里走。
七七后的出殡之日,又有很多宾客前来祭拜。
谢正带着弟弟谢丕和长子谢棠前去向各位宾客行拜礼。然后回到堂前。
被谢迁请来的族长道:“噫兴!”谢家上下跪拜行礼。
然后族长连道三声:“启殡”。众人开始号哭。
族长起身将铭旌取出,插在庭中。众人知晓即将要把家中老太太埋葬,哭声更是悲切。谢家的仆役将棺椁起出,少族长上前执大功之布拂拭棺椁,然后用小敛时用过的夷衾覆盖在棺椁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