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没有。
他觉得一切都是郁以云的错。
于是,那时候的指责,不信任,让郁以云选择离开黎峰。
郁阳恍然大悟,对着郁以云,他神色动容:“以云,是爹错怪你了。”
郁以云看着他们,目中无悲无喜。
郁清秋看郁阳与郭玥都不理会她,她忙转向郁以云,膝行两步:“姐姐!是我做错了,姐姐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
便是到这时候,她还是本性难改,因郁以云单纯,她认错得快,一定还有机会。
只不过,她失算了,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刷”的一声,一件物什破空砸在她面前的地板上,深深嵌入地板,吓得她“啊”地一声尖叫,再睁眼时,长剑离她的脸颊只有一厘的距离,剑风凛冽,杀意直逼她的面上。
岑长锋脸色黑沉,他攥紧放在身侧的手,剑鞘还挂在他腰侧,然长剑早插/在地面。
浓重的杀意煞得郁清秋腿酸,瘫软在地,一句话再说不出来。
早在她以如此缺德的手段对付同胞姐姐,她就得知道有今日这般报应,所有以偷窃名义得到的东西,终究不会长久。
这不是岑长锋第一次看当日的真相。
在观第一次时,岑长锋怒意早已灌满心腔,强忍不发作,不代表第二次时能够心平气和。
他还记得,那时候的郁以云在挖雪,原来,她只是想要有一个能容纳她的地方。
此时,他看向郁以云,她洗刷完冤屈,也该出一口恶气,只是岑长锋盯着她的脸,除了淡然之外,没看出什么。
郁以云揣着手,她置身事外。
郁阳与郁以云说话:“以云,你如今回郁家,郁家只会有你一个子嗣……”
郁以云只是寻常态度:“我不擅管族之道。”
郭玥的话说得小心翼翼:“没关系,我们会好好教导你的。”
郁以云对他们郑重作揖:“父亲、母亲,尔等生恩我并不会忘。”这句话点到为止,意思已经十分清楚,多说无益。
“只希望,郁家能善待张嬷嬷。”
至此,郁以云与郁家才算切割,郁家除了赐予她的姓氏,生恩虽在,但其余都与她区分得一干二净。
大殿上,只剩下岑长锋和郁以云,又恢复一片冷清,郁以云有点冷,她垂眼看着底面,心里开始想黑蛋会不会饿了。
没见到她眉宇露出欢欣,岑长锋心中更为烦躁。
为什么,本不应该如此。
既往受过的委屈,他一一为她翻案,为她讨回公道,但为什么,她不曾露出高兴的模样?
略过心头的沉重,他问:“你不肯回来,可是因为这些事?”
郁以云疑惑,说话时,哈出白色的雾气:“真君,我所修之道,注定回不来的。”
岑长锋凝视着她,他心中好似拧成一个结,断定:“是他们负你,逼你走入这条道,所以你回不来。”
郁以云抬起眼,她眼瞳一片清澈干净,似乎带着疑虑:“真君把护心镜所记,都看完了?”
岑长锋抿住嘴角,他没有回,似乎是默认,又似乎是否认。
郁以云张了张嘴,雾气在她四周散了又聚,聚了又散:“若真君已经看完,怎么会不懂我入此道的真正缘故呢?”
岑长锋盯着她。
两人之间,流窜着不同寻常。
打破这片沉寂的,是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插/在地上那柄长剑在颤抖,因被地面锢住,遂在相撞之下发出这样的撞击声。
郁以云看着那柄长剑,又看向站在上首的岑长锋。
他似乎不愿承认某些事,从而选择闭口不谈。
外面日头西斜,殿内光影幢幢,岑长锋身影隐在昏暗之中,他没有问话,但地上那枚护心镜有所感,缓缓转动起来。
他看到,护心镜上出现熟悉的第一个画面。
是他运灵力把她吹下山,她趴在一个老嬷嬷背上,一边咯血,哈哈大笑,说:“好像在姥姥家荡秋千!”
是她忍着毕方火的灼烧,殷勤地看着他,他却冷冷一句话,讽她想借此脱罪,浇灭她眼中的天真。
是她哭着求他不要与郁清秋说话,希望他能偏心她这么一次,他却自诩公正,轻易给她评定对错,自以为能锻她性子。
是他当着她的面,不顾她的悲求,把她从秘境中采来的晶莲,折断,摧毁成灰烬……
护心镜存的内容,他已经看了十几回,每看一回,他都要亲眼看她眼中那团热,在屡逢霜冻之后,慢慢被熄灭。
无一与他无关。
岑长锋站在阴影中,垂下眼眸,心中的焦躁终于到了极点。
让郁以云最后绝望的,不是因被冤枉,不是因委屈,而是因每次拉她一把的机会都在他手上时,他不仅没拉,还推了一把。
所以,他纵然想一一为她翻案,为她讨回公道,只是,他才是罪魁祸首。
“真君,”郁以云抬眸看他,粲然一笑,“我不怪你。”
“谢谢你,将我送到此道。”
岑长锋闭上眼睛。
那柄没入地面的长剑,“咔咔”地,裂出几道缝隙。
郁以云郑重一揖:“既真君已明白,不必再迁怒到他人头上。”
岑长锋问:“你想赦免顾雁等人?”
郁以云说:“是。”
良久,岑长锋的声音有些轻:“以云,你肯回来吗?”
这个问句,永远不会得到他想要的回答。
61、第六十一章
无声之中,金乌堕入山的那一端,大殿陷入暗沉的夜,再见不到任何光点。
郁以云转过身,话已至此,她款步走出大殿。
临跨出门槛,骤然身后劲风吹拂起她脖颈的碎发,她不得不停下,她的手,被用力地拽住。
向来惜字如金、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漆黑的眼睛有细微的颠簸:“你要去哪里?”
盯着远处暗蓝的天,郁以云没有回头。
她心想,这是个好问题,缓缓开口之时,忽而外头狂风大作,她说出口的一句话顺着大风,散落在每个角落。
“真君,四海之内皆是我会去的地方,除了飞星府,除了孚临峰。”
岑长锋一顿,他胸膛极快地起伏,稍顷,地上已经碎裂的长剑,更是“簌簌”掉着碎渣。
向来道心稳固的人,竟有些茫然。
他从不认为有什么是能够定音的,修炼是如此,于情之上,亦是如此,前面不顺利,那就在后期下功夫,去补,去偿还,不管要出多少力气,他不想留下任何遗憾。
郁以云却云淡风轻:“强求不可取,真君如此悟性,竟然会识不清么?”
岑长锋屏住呼吸,
他待如何识清?他识不清。
可是郁以云这句话,彻底掐灭他能做的任何补偿。
矛盾于心腔内碰撞,他隐约在喉咙里闻到铁锈味,在极度的克制下,他缓缓松开桎梏。
郁以云轻轻松口气,稍微用力,脱离他的手,一步步走出主殿,迎着孚临峰上的飘雪,向山下走去。
她后来偶尔会想起确有那么一天,她主动与岑长锋决裂,留孚临峰大雪漫天。
当下,她在孚临峰下找到黑蛋,果然,这傻黑马就是饿得摇头晃脑,也不肯抛下她先去吃灵草。
为了犒劳黑蛋的等待,她就地取材,在飞星府割一大把灵草灵植,不枉她此行。
她坐在黑蛋上,一边投喂黑蛋,一边催它走,一人一马沿着一道斜坡缓缓下山,身影映在暗蓝色天幕,天际挂着一轮新月,月儿弯弯,若飘荡在星海中的小船。
自此,种种事由,在她回忆里划过的浅浅痕迹。
她打定主意既然要丈量土地、游历大江南北,便朝修真界外走去。
在整片大陆上,除了修真界外,自有凡人界、魔界,前者是不少修士的来源,后者鱼龙混杂,所有修士避讳之。
郁以云先去凡人界。
她看凡人敬鬼神、畏死亡,教派兴衰、王朝更替,朝露短暂却绚丽,良辰苦短犹纵乐……
晴日炎如火,夜风凉如水,她像一个凡人融入他们,在凡人短暂的一生中,看尽他们执着于生,挣扎不休。
一座被守将丢弃的城池中,百姓们纷纷逃难,然而敌军不会给予他们多少逃走时间。
“魏兵闯进来了!”
“大家快跑啊!”
嘚嘚马蹄声中,凶悍的敌军骑着精良的马匹,卷起尘沙无数,剑锋闪烁杀戮的寒芒,又一座城池被屠戮。
城墙上斜挂着旗帜,上数瘦体篆书“周”,被箭矢穿出几个孔,破败又萧索,在风中飘摇不定。
郁以云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座废城。
她牵着黑蛋走进城中,长长叹息,黑蛋应和一声,用大头颅顶顶她,以示安慰。
郁以云解开身上的包袱,里面有一把铁铲,吭哧吭哧挖土声不断,天暗了又亮亮了又暗,不知道过去多少个日月,她终于将惨死之人埋好。
为他们立好墓碑,她正准备离去,却是此时,狂风大作,沙粒迷眼,郁以云直觉不好,她赶紧拉着黑蛋往后退,可是黑蛋早就被骇住,马蹄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