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锦文,我的娘亲会好起来的,对吗?”
穆瑾顿了顿,若无其事地收起巾帕道,“你先带我去看。”
待来到落雪阁,看到惠贵人的形容之后,穆瑾才明白安河为什么会那么慌张,直接冲到她房间来找她。
惠贵人的模样实在有些骇人。
除夕夜上就没有见到她除夕,穆瑾本以为她只是身体孱弱,需要静养,却没想到阔别刚刚一月,她整个人竟以惊人的速度消瘦下来,如今躺在床上的,活像一副骷髅架子。
惠贵人还有气息,虚弱地睁开眼看到来人之后,想要张口说话,却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咳着咳着,她侧身向外,竟然吐出一口血来。
“娘亲!”安河扑了过去。
惠贵人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臂,虚弱而坚定地将她推开来,还伸出另一只手捂住了口鼻。
“安河,你快出去,忘记顾太医是如何说的了吗?我这是肺痨之症,可能会传染给你!”
肺痨?
穆瑾怔了一下。
她竟然得的是这样的病?
在医疗技术不过关的古代,得了这个病,几乎等于被宣判了死刑,怪不得她们会如此绝望。
“我不怕!”安河瞪着一双红红的眼睛,“我都照顾娘亲这么久了,也没有被传染,肯定是那个太医沽名钓誉,信口雌黄!”
“不可胡说。”惠贵人形销骨立,开口说话时却仍然温和而严厉,她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穆瑾,露出一丝苦笑,“穆总管,如今我这里也没什么好招待你的,而且病情怕人,你还是别向里走了。”
穆瑾踏过门槛,走到床边站定。
“顾倾多久没来了。”
“顾太医上一次前来,是腊月二十八。”惠贵人答道。
她只说了这么两句话的工夫,就又吐出了一口血。
人身体里有再多的血,也禁不住她这么个吐法。
“那太医根本就不想管我们,他和所有的太医一样,看见我们没权没势,只留下几服药就走了。”安河红着眼睛,稚嫩的声音里含着一股恨意,“他们都不救我们,都想看着我们死!”
穆瑾没想到她这么幼小的身躯里会包含着这么巨大的仇恨,怪不得原主会相中她,将她收为麾下。
她的这股恨,既能成为对敌的利刃,也能成为对己的闸刀。
惠贵人明显对安河束手无策,她不知该如何劝说安河,也不知该如何让安河消散这股恨意,她因为消瘦而显得格外巨大的眼睛望着安河,发出一声嘶哑的叹息。
穆瑾直挺挺地站了一会儿,垂下眼道:“我去找顾倾,也许你还有救。”
安河抬起了希望的目光。
穆瑾都已经转过身,却又被惠贵人叫住了。
“穆总管,不必了。”
穆瑾回头看向她,见这个孱弱至极的女人虽然语气柔和,但神态颇为坚定,似乎她一辈子的勇气,都用来拒绝此刻的生机了。
穆瑾不禁有些意外,“为何?你不想活下去吗?”她的目光在安河身上扫过,“公主还这么小,你不想护着她在这深宫长大,直到她出嫁的那天吗?”
仿佛被她所描绘的景象所诱惑,惠贵人的眼睛放空了片刻,似乎见到了安河凤冠霞帔,风光出嫁的那一刻。
但是随即,她露出了一抹苦笑。
她怀着无限的不舍,轻轻摸了摸安河的脸庞,“恐怕我,今生是没这个福气了。”
“我不嫁人。”安河不顾惠贵人的推拒,执意抱住了她的脖子,小脑袋埋在她颈窝里,声音有些发湿,“我要一辈子陪着娘亲。”
穆瑾别过头眨眨眼,吸进倏然涌上的热意。
片刻后她回过头,目光中有些倦怠和不耐,“既然惠贵人自己想死,那在这候着也就是了,何必再叫奴才过来呢?”
安河倏然抬起头,眼里的受伤让穆瑾看了更加心下不忍。
但她不能表现出心软的样子,只好逼着自己硬起心肠,冷漠地瞥了她一眼。
惠贵人摸了摸安河的头,看向穆瑾的眼睛仍然温和,“是我让安河去请的,劳烦穆总管走一趟。”
穆瑾淡淡躬身:“却不知娘娘有何吩咐,尽管明言吧。”
惠贵人又咳了几声,似乎有一口血已经涌到了唇边,又被她生生吞了回去,一时脸色更加灰白,苍白的唇上也溢出几分异样的血色。
她抬起眼睛,眸子里第一次流露出类似祈求和命令之间的神色。
“穆总管,我走到今天这一步,也不敢以贵人的身份命令你,但是看你行事作风,绝不是宫中传言那样,唯利是图,心肠歹毒。”
惠贵人费力地撑起身子,在安河的帮助下,执着地下了床,在穆瑾震惊的目光中,跪在了她的面前。
“娘娘这是做的什么。”穆瑾后侧半步,将她跪的前方给让开来,“奴才万万受不得娘娘如此大礼。”
“总管自然受得。”惠贵人目光灼灼,仿佛她这具身体中所有的力量,都在此刻凝聚在了她的眼中,“自从我兄长被参和异党有染以来,皇上对我们这对本就不受宠的母女,更是冷漠相待,无视侮辱我们之人。”
事到如今,穆瑾就是她唯一可以抓住的稻草,她义无反顾,顾不得尊严面子,将一切都摆了出来。
“如今我命不久矣,已然不求能倚靠家族,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我这唯一的女儿。”她牵了签安河的手,拽着她一起跪在了她的身边。
穆瑾冷眼望着这一切。
安河似乎知道母亲在做着什么打算,她没有反抗地跟着她,跪在了一个奴才的面前,眼睛里充满悲伤。
惠贵人倾下身,向穆瑾叩了一个实在的礼。
“我想求穆总管,在我离开之后,能够照顾安河,不求荣华富贵,但求能吃饱穿暖,若如此,我惠康莹必将日夜为总管祈福,直到黄泉之下。”
安河望着自己的母亲,也跟着她伏下了身。
一妃嫔一公主,就这么跪在一个太监的面前,放下她们尊贵的身份,只为幼子求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穆瑾半晌都没有说话。
她没想到惠贵人居然兵行险招,直接要将安河公主塞给她。
在原作中,原主是在惠贵人死后才见到的安河公主,她一眼就相中了安河对皇室的恨意,对宇文睿的恨意,才将她收为麾下。
而不是此刻的托孤情节。
“娘娘恐怕所托非人了。”穆瑾开口道,“公主金枝玉叶,如何能托付给奴才一个太监,这说出去,难免会让人笑话,不利于公主前途。”
“莫非让幼子挨饿受冻,受尽白眼和欺凌,就是有利于她的前途了吗?”
惠贵人的声音有些凄厉,她俯着身,又控制不住地咳出了一口血。
“我只求总管,能够给安河一个庇佑,其它的,就让她……听天由命吧。”
安河柔顺地俯在母亲身边,放在地上的小手却死死地握成了拳。
穆瑾注意到了,她又沉默片刻,开口道:“此事终究不合适,请娘娘收回命令,奴才先行告退了。”
穆瑾转身的瞬间,惠贵人支撑不住,向一侧瘫倒在地。
她看着穆瑾的背影,声音夹杂在粗重的喘息中,“穆总管,你是否在为异党提出你的名姓而感到惊讶?”
穆瑾脚步停住,背对着她的眼睛里流露出震惊的神色。
惠贵人轻咳几声,“望总管能够思虑几日,权衡利弊,我在这里等待总管的答复。”
她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穆瑾,就见那道裹着冬衣也略显纤瘦的身影,在僵直了片刻之后,头也没回地向外走去。
惠贵人叹息一声,看向安河道,“你去送送穆总管,切记,不可太过刚硬,要让她心软,让她对你心疼,那我们就赢了。”
安河抿抿唇,开口时声音嘶哑异常,“娘亲,我看她就是个冷血残忍之人,为何你一定要将我托付给她?没有她,我一样能照顾自己。”
惠贵人爱怜地轻抚她的鬓发,“傻孩子,我们不是早就交流过这个问题了吗?根据你这几日的打探,穆总管在宫中权势滔天,即使做出捣乱祭祀、打压宫嫔、从惩戒所里救出皇上亲自发落的罪人这些事,也仍然没有影响到她蒙获圣宠。只有将你托付给她,才能让我有所放心。”
她的目光望向门外,流露出不曾在穆瑾面前表现出的幽深。
“安儿,你记着,看人,永远不能看他被人评价为什么,而要看他为你做了什么。”
穆瑾心情沉重地走在路上,这落雪阁仍然如此冷清,上一次除夕夜下的雪,到今日都没有人来打扫,在路上化掉一部分后又凝结成了冰,走在上面三步一滑。
她正思考着惠贵人最后的话,身后突然传来奔跑的声音,她没有回身,只是刻意放慢了脚步。
几个呼吸之后,安河喘着气挡在了穆瑾面前。
穆瑾垂眼看她:“若是公主是来劝说奴才的,那就请回吧。”
安河放下伸开的手,倔强的眼睛里没有祈求也没有愤怒,倒是十分平静。
“穆锦文,我知道你在宫里的势力,如果我能跟着你,想必要比我现在空有一个公主身份要过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