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活动了肩颈,懒懒的说:“不是啊。”
“是教会学校的洋人教的。”
锦瑟凑近了她,朝她没心没肺的笑:“你以为我生来就是在这里卖屁股的啊。”
她飞挑起眉眼,像是在埋怨着什么,又像是无奈的自嘲。
“我是十一岁才进来的。”
“进戏班的时候骨头都成型了,只能唱文戏,班主挑中了我的一张脸才赏脸给我一口饭吃。”
秦瑟瑟一想也是,王昭君分明是文武旦,可是锦瑟的王昭君却只动嘴皮子。
“我原来的家大概也和你家也差不多吧,弹钢琴、跳交谊舞、读教会学校,不过我是小娘养的,养到十一岁家里垮了,活不下去了,就把我给卖了换点活钱来傍身。”
“你猜我多少钱?”锦瑟神神秘秘的说,好像是在说什么不相关的旁人的事,“现大洋,三十块。”
“三十块我娘就把我给卖了。”
正说着,班主儿在外面喊:“锦瑟,快出来陪客。”
锦瑟答应了一声,又重新凑到镜子前去涂胭脂。
“都这个时间了……”
锦瑟涂红了唇,对着镜子抿了一下:“我们就是这个时间做活儿的。”
她飞挑着向秦瑟瑟跑了个媚眼,然后理一理内搭的下摆,套上五彩斑斓的戏服扭着腰肢出去了。
……
这一次再回来是半夜三四点,锦瑟一直到这个时候才惨白着一张脸回来,满脸的妆画得一塌糊涂的。
锦瑟估摸着这个时间秦瑟瑟八成已经睡了,于是轻手轻脚的进来,不忍心吵醒她,正打算打水把自己收拾干净。
刚要拿起木桶却发现,里面的水是满的,温热的。秦瑟瑟一骨碌爬起来,投了棉布巾子拿在手里,细细的替她擦拭脸上的妆。
借着昏暗的灯光,锦瑟看到她的眼睛红红的,像兔子一样。
“姐姐?”
“嗯?”锦瑟的嗓子喊劈了,懒懒的,声音有一点微微的哑。
“你今年多大?”
“十九。”锦瑟洗掉了妆,一张素素净净的小脸,“过完年就二十了。”
也没比她大几岁。
秦瑟瑟接着又不说话了。
末了她把剩下的水往自己的褥子上一浇,平摊开的褥子湿了个彻底。
“诶你干什么?”
锦瑟觉得这孩子简直是疯了。
只见秦瑟瑟拉着她的胳膊抱在怀里:“姐姐,今晚我想和你挤一个被窝儿。”
她们只穿着里衣抵足而眠,秦瑟瑟年纪小,很快就呼吸平稳的睡着了,锦瑟对着天花板,翻来覆去个折腾个不停。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在黑暗里拉了拉秦瑟瑟后颈的衣服领子:“你不是嫌我脏吗?”
“什么……”秦瑟瑟在梦中呓语,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戏园子毕竟不是永久的净土,亲日的黄司令倒台了,日本人到底还是闯进了戏园子来。
个戴猪耳朵帽子的日本兵提着刺刀闯进来,院子里散乱的脚步声突然整齐了,他们跺着脚步立正站好,声嘶力竭的用敬语吼了一句什么,如意楼的大门洞开,一辆黑色的洋车停在外头,他们迎进来一个大人物,像是什么军官,姓本田。
本田低头掸了掸自己的裤子,把裤线拉得笔直,接着脱下帽子,眯着眼向四周扫了一圈。接着从旁边的士兵手里接过一个牛皮纸信封,半天捏出来一份请柬来。
“听说如意楼有一位锦瑟姑娘,”他用蹩脚的中文并不熟练的说,“我们想要邀请锦瑟姑娘来唱一场堂会。”
哪里有什么堂会,在场的人谁不知道他们说的究竟是什么。
班主儿舔着脸迎上去,市侩的说:“锦瑟的嗓子不中用了,怕给您唱砸了,您看……”
她没有去接那张印得精致漂亮的请柬。
本田露出一个扭曲的笑:“黄司令已经倒台了。”
“明天晚上锦瑟姑娘不到,砸了的可就不是堂会,而是你这如意楼了。”
班主儿有些拿不定注意,不禁面露难色。
如意楼多少姑娘的安危存亡都在她这一念之间,她的脑海中闪过一个转瞬而逝的念头,干脆就这么把锦瑟给交出去吧,她一个人换得一整座楼,稳赚不赔的买卖。
可是紧接着她又想,今天他们要了锦瑟,明天呢?明天她又要推谁出去?
戴猪耳朵帽子的兵用刺刀尖儿指着她,班主儿吞了吞口水,没敢吭气儿。
第一百四十章 戏中戏:锦瑟(四)
本田手持着请柬的手僵在空中,脸上渐渐的见了些愠色。
班主儿的视线四下乱瞟着,她在强迫自己忽视那柄横在她眼前的、明晃晃的军刀。
“如意楼、真是、不识好歹。”
本田一字一顿的用中文说,作势要收回那张请柬。
只听里间飘出一句话来,金丝绒似的嗓子,有一点微微的哑,叫人听在耳朵里,却酥在了心上。
“有客人来了,怎么不叫我?”
却见锦瑟娉娉婷婷的走出来,没有扮上妆,可是嘴唇却涂红了,她只穿了内搭的白衫子,王昭君的那件戏服披在外头,像是披着五彩斑斓的皮。
她的身上分明遮得严严实实的,长长的戏服袖子长到手腕,拖拖拉拉的下摆盖过脚踝,可是却叫人难免生出些绮想的念头来。
锦瑟就那么一步一步的走出来,像是没有见到那些提着刺刀戴着帽子的兵一样。她伸出手来,艳红的、染了红蔻丹的指甲长长的,轻描淡写的捻住了那张洒了金粉的请柬。
可是拿到了手里,她却连看都不看一眼,低头微微福一福身:“锦瑟一定如期赴约。”
本田这下子满意了,披在肩上的军装外套一甩就要离开。
院子里晾着一排排的洗过的戏服,上面金线银线绣着花,五彩斑斓的,提着军刀的日本兵正要上前去划拉几道,只见本田一抬手,便立刻消停了下来。
日本人走了,锦瑟抿着唇,一脸惨白的把身上披着的那件王昭君的戏服褪下来,只穿着件白衫子站在那里,如意楼上上下下几十号人静得如同死寂,没有人说话。
锦瑟把戏服挽在臂弯里,什么都没说,仍然是娉娉婷婷的回屋里去了。
“锦瑟不是嗓子坏了唱不了吗?”秦瑟瑟小声的问鸳鸯。
“你傻啊,”鸳鸯一个指头点在她的脑门上,“他们叫锦瑟去,哪里是真的叫她去唱什么堂会啊。”
“听说军营里的日本人都是好几十个人轮着上的,他们管那个叫‘慰安妇’。”
秦瑟瑟听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旁边一个姑娘忍不住道:“那锦瑟不是凶多吉少了,她知道……”
鸳鸯摊一摊手:“锦瑟什么不知道啊,可是日本人都拿刀逼着了,她能不去吗?”
“诶……”
秦瑟瑟一直到晚上给锦瑟上妆的时候都一直魂不守舍的。
“胭脂拿给我一下。”
“……哦。”她笨手笨脚的在锦瑟的妆奁里面找,一个不留神,刚开了没有多久的胭脂匣子让她失手打碎了。
锦瑟闻声回头一看,发现她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没事,还有新的没开封。”
秦瑟瑟毛手毛脚的找新的那罐,又一不小心打翻了油彩,弄得袖子上都是颜色。
“得了得了,你别碰了,”锦瑟有些无奈道,“现在世道乱,胭脂也不便宜,回头让你糟蹋了。”
秦瑟瑟眼看着忙没帮上,反添倒忙,有些尴尬的戳在那里,半晌,她又问:“你明天真的要去吗?”
锦瑟翻了个白眼:“废话,我不去难道你去啊?”
“黄司令倒了,我不去,如意楼上上下下多少姑娘,都得跟着遭灾。”
秦瑟瑟抿着唇,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她想要叫锦瑟不要去了,可是锦瑟不去,谁又能解眼下的燃眉之急呢。
“哟,心疼啦?”锦瑟还是惯常的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我就是做这一行的,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
奇怪,秦瑟瑟想,她明明有血有肉的,受伤了会疼,刺破了会流血,可是为什么偏像西洋人做的人偶一样,腹中空空,仿佛五脏六腑都不在原位,徒有一颗不带血的心。
“不许你那么说自己,你明明就是唱戏的,才不是什么……”
才不是什么?
女支女?女表子?那些她曾经看不起的、上不得台面的次等人。
可是锦瑟却笑得像一朵盛放的花儿,她反手捏起眉笔给自己画眉毛,哼着小曲儿扮上了。
秦瑟瑟低头在一旁看着,像是一时间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一样,她拉住锦瑟的戏服衣袖:“姐姐,我也想涂手指甲。”
锦瑟撇她一眼:“你不是嫌这个不正经吗?”
秦瑟瑟固执的没有回话。
锦瑟握着她小而白的手指,细细的在上面涂了火红火红的蔻丹油。
秦瑟瑟素着脸,学生头,涂红了指甲看上去有些滑稽,活脱脱的一个扮成大人模样的小孩子,锦瑟一边涂一边笑,笑够了又接着涂,直涂到她的十根指头都和自己一样红艳艳的。
“锦瑟,有客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