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边上立了一个落了灰的匾额没有挂起来,黑色的乌木上烫着鎏金的字,它看上去像是这整间屋子里最值钱的东西了。许春秋定睛一看,上面写着四个字,“千秋万代”。
杜子规觉得那霉味儿仿佛不光在这间屋子里,还留在他身上。他们就像这座城市里的蛀虫一样,蜗居在城乡结合部的角落,凭着最后的执着和一腔孤勇艰难的支撑着,死守着这门半截身子已经入土的艺术。
房租马上就要交不上了,下一份工作还没有着落,他们就要坚持不下去了。
第八十三章 房租
院子里传来咿咿呀呀的吊嗓子的声音,胡琴声也跟着变了个调,时断时续的。
许春秋就那么定定的站在那里,站在这座被繁华都市抛弃的院子里,耳边萦绕着千回百转的、仿佛被时代的浪潮拍打在戈壁滩上的声音,就连这句“千秋万代”都好像带着旧时代的霉味儿,她看着看着,抬手在眼睛上抹了一把,手上湿湿凉凉的。
杜子规一回头,恰好看到许春秋的眼中潋滟着,偷偷的抬手抹掉这一滴泪。
或许是许春秋在地铁里珠玑似的一嗓子,也或许是她站在“千秋万代”四个字前偷偷抹掉的一串泪,让杜子规觉得,或许在京戏这件事情上,他们的情感是共通的。
“今天录节目的时候,我挑战失败了,站台上没有人愿意为我走进那节车厢里。”
许春秋懵懵的转头看他,一时间不明白他为什么重提录节目时候的失利。
“可是那趟地铁开出去了一站以后,有两个高中生过来跟我说,她们知道我唱的是《贵妃醉酒》。”
“她们都是你的粉丝,看了你的《归园田居》。”
她们因为爱你,所以愿意尝试着去了解这门艺术。
许春秋愕然的瞪大了眼睛。
所以他再一次走出地铁的时候昂首挺胸,一点也没有臊眉耷眼的颓唐模样。
因为尽管奄奄一息,可是这门艺术,它还活着。
“小杜,”院子里的胡琴声停了,一个苍老的声音拉着嗓子问,“回来了?”
“回来了。”
杜子规扬声回答,接着带着许春秋进了院子。后院和前厅是一样的逼仄,靠墙摆着几个小马扎,一个跛足的老先生手里拿了把胡琴正在手把手的教一个十二岁都不到的小女孩,还有一个看上去和杜子规差不多年纪的正趴在那里撕胯。
洗干净的戏服挂成一排晾在院子里,微风一吹,一股洗衣粉的味道。
“海棠社传承到今天,就只剩下我们几个了。”
杜子规请她在前厅里的矮桌旁坐下,又啪嗒一下随手开了灯,房间里的采光不好,大白天也见不着多少光。灯泡闪了两下,亮起斑驳的光。
他客气的给她泡了茶,茶叶是压箱底的陈年绿茶,带着一股怪味儿。除了普洱以外,茶都是旧不如新,更别提杜子规泡的这壶,早就已经不知和什么东西串了味道。
许春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面不改色的把那口串了味的茶咽下去了,就好像那和傅家楼里傅老爷子泡的那饼“龙马”同庆没有什么分别一样。
“你们……”
许春秋想要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却没了音,默默地咽了回去,只是无声的喝茶。
杜子规无所谓的一笑:“这有什么,北京,不,中国像我们这样的班子数不胜数,撑一天是一天了,不知道哪天就要撑不下去了。”
拉琴的老人家耳朵灵得很,在院子里就听到杜子规的丧气话,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扬声朝他喊:“小杜,别瞎说。”
谁知下一秒,就像是应和他的话一样,房间里的灯泡忽明忽暗,突然瘪了。
“应该是断电了。”杜子规尴尬的笑笑。
不一会儿,小女孩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子规哥哥,水龙头也没有水了。”
水电都断了。
“姓杜的,杜子规!”
木门外传来“啪啪”的拍闷声,脆弱的黄铜锁顶不上多少用处,不一会儿,这位不速之客就不请自入的闯了进来,是个烫着方便面卷发肥胖女人。
“姓杜的兔崽子你给我出来!”
杜子规倏地白了脸,直挺挺的站了起来。
“合着都在啊,在你干嘛不吱声啊,”房东阴阳怪气的说道,“上个月的房租,你们这是打算欠到哪天去啊?”
“我们……”
杜子规刚要说什么,立刻就又被她给打断了:“别开口闭口你们你们的了,交不上钱就赶紧滚蛋。”
“水电我已经给断了,什么时候交上钱什么时候再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杜子规的挺直的背又佝偻了下去,像是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压在他的肩头似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还差多少钱?”
许春秋的声音很平静,像是一泓潭水一样。
“五千块,一分钱不能少!”
她二话不说就从包里拿出手机来:“微信转账可以吗?”
“这怎么合适……”
他们非亲非故,不过是录节目时候有过一面之缘,对方好意送他回来,却偏巧蹚了这么一趟浑水。
杜子规焦头烂额的想要制止,可是手头却拿不出来这么多钱,只能眼睁睁的许春秋扫码,然后在转账页面填进一个他根本就还不上的数字。
“我一次给您转两个月的钱,水电麻烦您尽快给他们恢复了。”
许春秋直接就转了一万块钱过去,付款的时候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房东拿了钱,态度一下子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好说好说,那今天就这样,我们回见啊。”
杜子规一言不发的送走了房东,重新坐回到许春秋的面前,他嚅嗫着,半天说不出来一句话。
欠了钱就像是天然矮了一截一样,他越发觉得自己在许春秋面前抬不起头来。
“我……你、您留个联系方式,等我们这边凑够了一定如数还给您。”
“不用了,”许春秋摆一摆手,她不愿意看到这个戏班子就这么藉藉无名的消匿无踪,不愿意看到那块积满了灰尘的“千秋万代”还没有来得及实现,所有的美好愿景就都落了空。
然而杜子规三番四次的一再坚持,他们到底还是加上了微信。
……
许春秋离开海棠社的小破院子,穿过狭窄破败的巷子重新走出来,之前送她过来的助理开着保姆车不见了踪迹,巷子口停着一辆黑色的迈巴赫正在打着双闪。
车门拉开,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朝她微微躬身,许春秋认出来了,那是傅老爷子身边的于秘书。
“许小姐,老爷子请您到茶馆一叙。”
第八十四章 一定要二选一吗
与此同时,傅家楼。
“不对不对,还是不对!”操琴的老先生指着傅南寻吹胡子瞪眼,“你这快弓拉得什么啊,含含糊糊的,声音又干又瘪。”
傅南寻是第一次知道“干”和“瘪”这样的形容词原来也可以用来形容声音,他停下手上的动作,随手放下琴弓。
“你是我打小看着长大的,怎么到了现在走偏了呢,你的心到底在不在这个上头啊!”
老先生一甩袖子,背着手走了。
傅南寻放下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直愣愣的发着呆。戏园子里铿铿锵锵的锣鼓声和咿咿呀呀的练嗓的声音交杂在一起,红墙碧瓦的圈起来,和他之前长期在摄像机和镁光灯之下的生活像是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南寻,南寻?”旁边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琴师提了个兜子从外面回来,“我刚刚出去买了水,你喝点什么啊?”
他敞开塑料袋,里面是包装花里胡哨的饮料。
傅南寻的思绪被他的声音拉回来,他慢了半拍的恍惚了一下,然后说道:“……水就行,谢谢。”
他接过水来,矿泉水瓶子上的包装还印着他的脸,是之前签下的广告还没有到期。
包装上的自己举着麦克风,双眼含着笑。
舞台上的那些日子,恍如隔日。
傅南寻有些烦躁的把矿泉水瓶上的包装撕下来,胡乱的攥成一团在手里,然后握着光秃秃的瓶身猛地仰头灌下去,喉咙滑动。
……
黑色的迈巴赫停稳,于秘书引着许春秋上了二楼,傅老爷子正在包厢里等她。
“快坐。”
服务生替她拉开椅子,然后飞快的关门退出去,把空间单独留给他们两个人。
傅老爷子用热水烫了壶,接着悬壶高冲,滚开的水冲进来,蜷缩的茶叶转动着舒展开来。
“我最近又得了一饼好茶,冰岛普洱,所以就让小于把你找过来陪我喝喝茶。”
他用瓯盖轻轻刮去漂浮的白沫,接着把茶水依次巡回注入并列的茶杯,推给对面。
许春秋无声的接过来嗅了嗅,等待着他的后文。
“我听小于说,他是在城南那边接到你的。”
东南方向下风下水,因此城南边的房价低,不少混不下去的剧团都苟延残喘的勉强存活在那一片。
许春秋点点头:“今天录完节目,我没忍心看和我一起录制的那个嘉宾穿着长衫去挤公交,就捎带着送他回去了,他带我进去他们剧团的院子里看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