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老师,差不多该扮上了。”
正说着,有工作人员礼貌的叩门三声,隔着门提醒道。
《武家坡》是传统的京剧剧目,许春秋扮演的王宝钏也有固定的扮相。她涂了脸,勒了头,穿上戏服款款的走出来的时候,又是与之前的《贵妃醉酒》与《霸王别姬》然不同的味道。
王宝钏这个角色是经典的大青衣,黑色女褶子是最常用的戏装。穿青衣的女性正派端庄,可是大多命运坎坷,生活贫寒。
许春秋的青衣造型很美,有一种宠辱不惊、大风大浪能奈我何的娴静与安然。长长的发片在身后垂下来,如同泼泻而下的墨一样,衬着桃花初绽一样的脸。她头上没有鲜艳的花朵,也没有花里胡哨的钗,银锭头面素素净净的,黑色的袄裙配上洁白的水袖,戏文里是非分明、忠贞善良的人物品格呼之欲出。
她上了妆,踩着细碎的步子抹黑上台,在灯光亮起来的一瞬间,成了苦守寒窑十八载的王宝钏。
许春秋这么一开腔,在场的懂戏的不懂戏的都齐齐抽了一口气。
傅老爷子的戏就不用说了,他在戏曲行当的地位绝对是泰斗级别的,再加上年岁摆在那里呢,反倒是许春秋一下子让人刮目相看。
「我父在朝为官宦,府下的金银堆如山。本利算来该多少?命人送到那西凉川」
许春秋的戏是真的好,花旦青衣唱起来都是轻轻巧巧的,丹田发力拖着那腔儿,说不出的清朗敞亮。
和傅老爷子同台配戏,一时间竟然让人分不出孰优孰劣,大有一种浑然一体的感觉。再加上旦角儿本身唱腔上的优势,这一长段词咬字紧实、气息充沛,竟然隐隐有了些压过傅老爷子的势头。
“虽然不怎么懂京戏,可是我居然觉得这一段两个人唱的有些平分秋色的味道啊!”
“专业!没想到许春秋一个爱豆,居然会唱戏!”
“能唱到这个份儿上,放到戏曲行业都是少有的了吧,许春秋今年有二十吗,也没听说她以前会唱戏啊!”
“绝了绝了!”
“……”
苏家的饭桌上,苏珊把桌上的鸡蛋羹往家中老人的面前推了推,电视里的主持人正在报幕,紧接着下一个节目是傅老爷子和许春秋同台演出的《武家坡》。
“珊珊,把声音调大点,奶奶爱听这个。”苏爸爸摆好碗筷,抬头对苏珊说。
苏朝暮正仰躺在太师椅上,细细密密的纹路爬满眼角,看东西已经有些模糊了。
现在的梨园行里,尽管傅汝成是戏曲协会的会长,又经营着傅家班那么大一个班子,可是如若是要论起资历辈分,苏朝暮才是辈分名望最高的老前辈,甚至说一句见证了京戏的兴衰也不为过分。从京戏红遍大江南北的民国时代,到战乱时的式微,再到电台、电影、电视、电脑一代一代的更迭,飞速发展的世界将传统的艺术远远的抛之脑后。
苏珊其实算不得她的亲孙女,老太太高寿九十有余了,一生未婚,也没有徒弟,儿子是领养的,从小就争气,一门心思要赚了钱孝敬她,只是在戏曲上没有多少天赋,反倒经商撞上风口赚了挺大一笔,苏朝暮的一身本事也就没有继续传下去。
“这一出唱得是什么啊?”苏朝暮扭头问苏珊,方才电视里的影像晃得太快了,她没有看清楚。
“奶奶,是《武家坡》。”
薛平贵和王宝钏的故事,经典的老剧目。
“哦……《武家坡》啊,《武家坡》是出好戏……”她含糊了一声,又问,“谁的薛平贵啊?”
“是傅老爷子的。”
苏朝暮微微的抬了抬眼皮,“哦,傅汝成,他唱得倒是还凑合。”
苏珊没敢接话茬,只是闷头吃饭。
傅老爷子是什么地位,戏曲行业泰斗级别的人物,纵观整个梨园行,恐怕也就只有苏朝暮一个人可以直呼傅汝成的大名,然后挑挑剔剔的评判一句“还凑合”了吧。
“谁的王宝钏啊?”她又问道。
苏珊方才没有仔细听,现在又眯着眼睛往电视上看。
只见那屏幕上赫然写着三个字,她看着,自己都有些不确定了起来,“许……许春秋?”
她不是偶像吗?
“许春秋”这个名字并不大常见,苏珊清清楚楚的记得,这个名字就是他与陆修的那次失败的相亲的时候,他扬言要罩着的那个艺人,也是她的小姐妹季月这几天近乎痴狂的为之一掷千金的小偶像。
“怎么了,珊珊听说过她?”苏爸爸随口问了一句。
“算是吧,前段时间选秀出道的一个女明星。”
“没想到现在明星都这么会唱戏了啊。”苏爸爸不禁唏嘘道。
只听电视里传来许春秋的唱腔,一条清越的好嗓子,剔剔透透的琉璃翠。
苏朝暮一听,神色一振,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她的眼睛老花了,目光聚集不到一处,可是还是亮的吓人,“叫……叫什么,你再说一遍?”
“许春秋。”
只听清脆的一声,一只青花瓷碗掉在地上,汤汤水水洒了满地。
苏朝暮死死的盯紧了电视里的那个模糊的影子,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师姐,是你吗?
第六十章 跨年
陆家的饭桌上,家政阿姨摆了满满一桌子菜,可是列席的三个人没有一个心思放在这桌菜上。
陆修难得回家来吃饭,话题还没有进展多久,兜兜转转的就又绕回到了催婚上来。
他妈沈琼瑶女士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嘴上仍然是絮絮叨叨,“之前我一直催你,左一个右一个的给你找,谁知道你一个都瞧不上,见一个吹一个。”
她稳准狠的一筷子插在盘子里的猪蹄上,一下刺穿猪蹄上包的那层油腻腻的肉皮。
陆修后脊发凉,感同身受的看了看那块猪蹄,没吭气儿。
他妈这是戳着猪蹄骂他呢。
“现在我也不挑了,也不惦记着谁家的闺女儿侄女儿外甥女儿的了,”沈琼瑶女士着急得厉害,小半块肘子含在嘴里,她咽下去,绝望的降低了儿媳妇的标准,“你只要给我找个女的就行。”
她低头嚼了嚼,突然想到什么,脖颈一僵,一寸一寸的抬起头来,表情逐渐变得惊恐,“诶你一直不谈恋爱,你是不是同性恋啊你?”
“算了算了,妈妈不歧视同性恋的啊。”
沈琼瑶女士像是做了好一番心理斗争,这才“开明”的连珠炮一般继续起了她的攻势。
“你说你长得也不差,拎出去好说歹说也是一帅哥儿,又不缺钱,怎么就一直谈不上恋爱呢?”
“只要你能有个伴儿,晚上下班以后能给你烧个菜,屋子里有盏灯等着你,踏踏实实的能跟你过日子的就好。”
“或者你找个不嫌弃你做饭难吃的也行啊……”
“我觉得朱总他们家的儿子也不错,上回我和他们家太太打高尔夫的时候看了照片,是个纤细漂亮的小男孩儿,你要是喜欢那一款的,妈妈帮你牵个线联系一下?”
陆修:……
“妈你想太多了吧,”眼看着事态越来越像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了,陆修赶紧打住,“我不是同性恋……”
他胡乱搪塞了一通,落荒而逃似的从饭桌上逃开。
电视里放着跨年晚会的节目,客厅里他妈还在絮絮叨叨的替他物色着相亲对象,陆修顺着窗户往外看,外面的灯突然亮起来,蜿蜒的小彩灯,缠绕在树上很漂亮。
大概越是热闹的节日,心里就越是容易惦记着什么人。
陆修摸出手机来,微信上都打开许春秋的消息框了,思来想去,刚刚输好了的“新年快乐”又被他给一个字一个字的删了。
明明没有多少亲密的联系,可是许春秋却好像独独对他一个人丝毫不设防备,叫他招架不住。他们的关系好像忽远忽近,叫人总是时不时的惦记着,可是又好像还没有亲密到可以互相发拜年短信的地步。
总感觉怪怪的……
还是打钱吧,老板发给员工的新年红包,这个可以说得通。
于是陆修又重新把“新年快乐”四个字打在了转账的备注上,发了过去。
没有回应。
消息没回,红包没领,像是一颗石子沉浸了深不见底的谭水里,连点水花都没有激起来。
大概还忙着吧,她要上燕京卫视的跨年晚会,八成是正忙得脚不沾地呢,他这样宽慰着自己,可是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每隔个分钟就要掏出手机来看一眼的冲动。
“怎么着,一屁股坐钉子上了你?”沈琼瑶女士看着他坐立不安的样子,忍不住打趣起来。
他爸陆宗儒随口道,“工作上的事儿吧,去年跨年不就没回家,总惦记着忙工作。”
这回还真不是。
“啧啧啧,你要是花十分之一的心思在找对象上,也不至于一直到现在都单着。”
然而陆修什么都没听进去,仍然是像个毛头小子一样,保持着每五分钟就要拿出手机来检查一番的频率。
十二点半,他的手机终于响了。
是一通电话,许春秋的手机号打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