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司仪和嘉宾磨磨唧唧地吊足了人的胃口,终于开始宣布奖项了。
大荧幕上轮番播放着获得提名的几部电影片花,提名者的姓名和电影片段一并出现在屏幕中,待到最后一段电影片花播放结束的时候,大胡子的颁奖嘉宾打开信封,许春秋拿不准他说的究竟是意大利语,还是意大利口音浓重的英语。
“获得本届威尼斯电影节最佳影片金狮奖的是——”
封徒生吞咽了一口唾沫。
电影和许多其他行业一样,对于获奖者的种族以及性别根深蒂固,金狮奖自1949年设立以来,大多数金狮奖杯都被欧洲男性导演捧走,外籍导演以及女性导演得奖的数量相当有限。
他是在海外长大的,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像威尼斯这样的欧美电影节最希望看到什么样的东方电影。
从张艺谋的《秋菊打官司》《一个都不能少》,再到陈英雄的《三轮车夫》,似乎总是这样类型的电影更加容易受到西方人的青睐。比起源远流长的文化艺术与引人深思的思想伦理,他们更想要看到亚洲电影展现血腥的、愚昧的一面。
他们不要有血有肉的东方角色,贫穷落后的场面有的时候更加能够取悦评委。
可是封徒生偏偏要和人对着干。
之前拿到柏林的金熊和戛纳的金棕榈的两部作品,他都采用的是白人男性演员作为主演,可是《择日疯》不一样。
这一次,他拍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中国故事。
“本届威尼斯电影节最佳影片金狮奖的得主——”
聚光灯下的颁奖嘉宾又重复了一遍,封徒生觉得自己的心简直要跟着跳出来了。
“封徒生,《择日疯》。”
这是封徒生作为导演一个人的殊荣,同样也是《择日疯》整个剧组的殊荣。
工作人员欢呼雀跃地拥抱在一起,许春秋激动地攥紧了陆修的袖子,眼睛里跳跃着光。
她目送着封徒生的身影被一束聚光灯追着,一步步地登上了舞台。
那一瞬间,她的脑海里似乎浮现起了许多模糊的画面。
杂乱无章,可是很熟悉。
她的耳边是朦朦胧胧的声音,不是什么卷着舌头的意大利语,而是抑扬顿挫的中文。
——获得第十三届金龙奖最佳新人奖的是……
——在《锦瑟》中饰演女主角锦瑟的,许春秋。
她听到自己的名字一字一顿地被人念出来,烟花一样地炸开在耳边,再接着便只剩下嗡鸣的欢呼声与掌声。
那是她第一次登上金龙奖的颁奖舞台的情景,她在舞台灯光的照射下,高高地捧起那座象征着新人奖荣誉的水晶杯。
图子肃的声音仿佛还回荡在她的耳畔。
——这座奖杯,江曼拿到它花了八年,宋沉舟拿到它花了五年。
——你的话,一年就够了。
脑海中画面霎时间扭曲起来,水晶杯变成了影后金杯,她是金龙奖历史上最年轻的影后。
“……许春秋,许春秋?”
陆修察觉到许春秋的眼神有些不对,轻轻地推一推她:“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许春秋理一理自己的思绪,她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像是被灌了碎玻璃渣,疼得一塌糊涂,像是有什么东西要被冲破了。
她摇一摇头:“我就是太紧张了,有点恶心。”
陆修单手轻轻地拍在她的背上安抚着,另一只手把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接着顺势十指相扣。
这时许春秋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掌心里已经被汗浸湿了。
她抬起头看着背景的大屏幕,正在播放的视频片花接连浮现出了被提名的几名演员的脸。
许春秋在那一众金发碧眼的面孔中看到了自己。
影片里她是伶人,是痴儿,也是疯子。
北平戏院的曲老板一袭金线戏服,满头珠翠簌簌地响,美得张扬又堂皇,她盈盈拜倒下去,高饱和度的画面褪去了鲜艳的颜色,她成了面如金纸、满身狼狈的阶下囚。
她盈盈拜倒下去,这一拜,就再也没有起来。
许春秋坐在威尼斯电影节的颁奖晚会现场,就那样怔怔地看着屏幕里的自己,无声地抬手在眼角抹了一把。
第四百四十六章 没有陆修
“接下来即将揭晓的,是最佳女演员沃尔皮杯的获奖人选。”
灯光摇曳着在观众席上晃动,许春秋的身上忽明忽暗,她感觉到好像有一个镜头正对着她,面前的大屏幕上几个候选人的画面来回来去地切。
后台奏起一阵急促的背景音乐,擂鼓一样的音效激荡着人们的情绪,许春秋觉得那鼓槌仿佛敲在她的神经上,一下一下地抽着疼。
陆修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可是她却无知无觉。
“本届威尼斯电影节,最佳女演员沃尔皮杯的得主是……”
许春秋头顶的灯光黑了下去,大屏幕定格在了一个金发碧眼的白人演员脸上。
“吉尔·伦纳德,《一步之遥》。”
现场掌声雷动,穿着低胸礼服的白人女演员抬手捂着面孔,提起裙摆走上舞台去举起那座沃尔皮杯。
许春秋却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
并不是因为没有拿到那座沃尔皮杯,第一次出征国际电影节就能够拿到威尼斯的提名已经是相当不错的成绩了,再加上封徒生已经捧回了金狮,大赛组委会是不可能同时把金狮奖和沃尔皮杯颁给同一个华人剧组的。
那一瞬间,许春秋眼前的画面好像变了,所有的一切在她的眼前熄灭。没有灯光、没有掌声,没有那些高鼻子大眼睛、或是金发或是红发的西方人。
紧接着下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一座高高的颁奖台,主持司仪撕开一个金色的信封,用她熟悉的语言说着颁奖词。
——获得第十四届金龙奖最佳女主角的是……
——在《梨园春秋》中饰演女主角许流年的,许春秋。
她看到自己拖着长长的礼服裙,在十二月的寒冬里走过卢米埃尔艺术中心的红毯,她看到一束光落在她的肩头,将她送上了那座万众瞩目的颁奖台。
她看到陆修坐在观众席上,用那双深邃的眼睛温柔又自豪地注视着她。
涌动的人潮部虚化成一团,欢呼和掌声化作耳旁风,她的视角像是不断缩小的取景框一样,缩小着,缩小着,渐渐地便只剩下他一个人。
许春秋听到自己的脑海里无端地冒出一句歌词来。
——而我只看向他眼底,千万人欢呼什么,我不关心。
可是……
可是那个时候陆修真的在台下吗?
不,她分明记得,金龙奖的颁奖典礼,无论是《锦瑟》还是《梨园春秋》剧组,演员们都没有携伴出行。
她独自一个人走过长长的红毯,陆修把她送到场馆门口,半倚在车子上,远远地目送她的背影离开。
熟悉又陌生的记忆如同潮水一样翻涌上来,《灼灼其华》的阴阳剧本,《锦瑟》时期反复修改的故事线,《梨园春秋》宿命一样的重合经历,还有《择日疯》拍摄期间的种种磨难……
第一次出席金龙奖颁奖典礼时候的一鸣惊人与第二次出席拿到影后时候的众望所归,种种记忆交错在一起,她觉得自己脑海里好像多了许多东西,挨挨挤挤的,像是要超出容量地炸开了。
“……许春秋,许春秋?”
陆修的声音在一片混沌之中闯入了她的脑海,许春秋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额角都是汗。
陆修看到许春秋恢复了正常,这才渐渐地松开了她的手。
他发现自己的掌心被蹭上了点墨迹,是颁奖典礼开始之前,唐泽千叮咛万嘱咐地让她写在手心里的小抄。
当时许春秋还没心没肺地笑着:“写不写都没有什么用,我也就是来见一见世面,也没对拿奖抱有多大期望。”
可是眼看着聚光灯下的那座折射着光的沃尔皮杯,谁能说自己对它没有半点肖想之心呢?
“能不能得奖都抄在手上,万一呢,”唐泽婆婆妈妈地嘱咐着,“准备着点总比到时候傻眼强……”
许春秋当然知道唐泽是为了她好,尽管机会渺茫也仍旧照着他的话在手心里抄好了事前准备的获奖感言。
可是当这座象征着最佳女演员的沃尔皮杯真的花落别家的时候,许春秋才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渴望着这座奖杯。
她太想要了。
手心的字被汗水浸湿,花得一塌糊涂的,蹭了陆修一手。
颁奖台上的白人女演员含着泪发表着获奖感言,封徒生的眉头紧紧地锁着,似乎对这个结果十分不满。
陆修轻轻拍打着她的背脊,在心里组织了一番言语正打算出言安慰,话到了嘴边又叫他给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此时此刻,她脸上的表情与神态,绝对不可能仅仅只是因为落选了一介沃尔皮杯。
陆修的情绪激荡着,近乎狂喜。
他压抑着自己激动的心情,声音近乎颤抖:“……你想起来了?”
许春秋转过头来与他四目相对,她的耳边还在“嗡嗡”地响,脑袋疼得厉害。
她有些懵懵地点一点头,对上陆修的视线以后愣了一下,又轻轻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