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天不唱戏,自然也就没有扮上妆,一身素素净净的丝绸长衫看上去文静又温和,像是个知书达理的闺秀。
还没等她从幕后过到观众席去解决呢,台上的杜子规先一步调转了步伐,重新站回了台前。
他不再用旦角儿的腔调讲话,而是换回了他本身的声音。
杜子规的男音同样好听,像是哗啦作响的白玉算盘发出的声音一样。
他挑起勾画而成的吊梢眉,横眉冷对地冲着那几个碰瓷喝倒彩的观众:“你们也配?”
他可以容忍这些人无理取闹地在底下瞎嚷嚷,没事找事地在他唱戏的时候泼茶水扔果皮,可是他忍不了这些人用那样的字眼说许春秋。
是许春秋把他从犄角旮旯的破戏楼里带了出来,披荆斩棘地给他,也是给京剧铺了一条路,他们却揪着师承不放,一门心思地想要把许春秋给挤出这个圈子。
“我们怎么不配了?”
“没有师门就算不上入行,城南边那些小破胡同儿里的戏班子都有个正经的师门呢,她许春秋有什么?”
“她就是一个艺人,一个圈外人!”
“……”
不光是梨园行,学艺的对师承的重视程度是其他行业很难理解的,许春秋也不和他多辩驳什么,只是转头让保安把这几个闹事的请出去。
她当然有师父,而且是堂堂正正地奉了茶的。
可是九十年后,她无法和这些人解释自己的师承,于是干脆就揭过,避而不谈。
许春秋走到台前,视线在那几个闹事的人脸上转了一圈,冷声道:“滚出去。”
“你以为你投钱了就是入行了?你以为你盘了个戏楼就可以对我们指手画脚?”
“我告诉你,师承这事儿永远过不去,这就是你永远揭不开的疤!”
“你,许春秋,没有师承!”
苏朝暮一气之下在二楼的包厢里站起来:“谁说她没有师承的?”
她举起之前一直拄着的手杖,朝着邱月白的那个包厢虚指了一下:“邱月白,管好你的徒弟。”
一场闹剧打断了演出,事态朝着越来越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可是台下的观众却一点也没有因此而产生不满。
吃瓜的天性让他们如同瓜田里乱窜的猹一样,窃窃私语地议论起来。
“那个老太太是谁啊,看上去好像挺厉害的样子!”
“她你都不认得啊,苏朝暮啊,比傅汝成傅老爷子还长一辈儿呢,今年得有一百岁了吧?”
“没想到她都能来千秋戏楼捧场,许春秋也太大面子了吧?”
“她现在是站出来维护没有师承的许春秋?没想到老太太年纪这么大居然还是个革新派!”
“就是啊,我真的是不明白,没师父就没师父呗,自学成才不行啊,非得斤斤计较……”
“嘘,听说师门这个东西好像在戏曲这一行特别特别重要,就跟爹妈一样重要。”
“那她说的邱月白又是谁啊?”
“邱月白不就是许春秋去年春晚的时候顶替的那位老前辈?”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就是她啊……”
“……”
闹事的那几个人显然也没想到竟然会被认出来,纷纷变了脸色,他们的余光不约而同地朝着同一个方向看去,有些拿不准要不要继续下去,方才张牙舞爪的气焰顿时收敛了起来。
苏朝暮却还觉得不够,她哪里看得下去这些人戳她师姐的脊梁骨。
“谁说许春秋没有师承的,她师承玉华班高胜寒,是正正经经的梨园行子弟。”
场一片哗然,许春秋被人骂惯了没有师门,现在突然说她不仅有师门,而且还高得吓人,这个九曲十八弯的反转让在场绝大多数人都一时间缓不过味儿来。
偏侧的包厢里传来一声轻嗤,邱月白总算是露了面:“苏老您怕不是老糊涂了,高胜寒是什么时候的人啊,没记错的话这位老前辈应该是十九世纪出生的吧。”
她斜眼往许春秋的方向瞟了一眼,言语中有了些轻蔑的意思:“台上的那位才多大点年岁啊,也不怕折了寿。”
第二百一十三章 分我一枝珊瑚宝
“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高胜寒是什么人物啊,怎么就折寿了?”
“苏朝暮是真的老糊涂了吧,高胜寒要是真的活到能教许春秋的年纪,八成得要有个一百五十岁了吧?这怎么可能啊?”
“等等,我记得苏朝暮她自己就是师承玉华班高胜寒的吧?”
“我的天我的天,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什么意思啊?”
“现在这种情况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苏朝暮真的老糊涂了,连自己的师父都认不清楚了,而另外一种……”
“另外一种是什么啊?”
“不可能的吧,这不可能的吧?”
“……”
只见苏朝暮朝着许春秋的方向看了一眼,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收的。”
台下的观众还一头雾水,只见邱月白的脸已经跟着变了颜色。
苏朝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不可能不知道。
“我早些年在法国待过一段时间,教过这孩子。”她笑了一下,“就当是代师收徒了。”
学艺的这一行有个奇怪的、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即便师父年事已高无力授业,甚至已经驾鹤西去,那么门下继承衣钵的大弟子是可以代师收徒的,以此给拜师者一个名分。
苏珊有些疑惑地在一旁暗暗地问了一句:“奶奶确实在法国待过一段,可是时间好像对不上啊。”
苏爸爸摇摇头让她噤声:“你那时候太小了,记错了吧。”
是她记错了吗?年幼时候的记忆像是蒙了一层纱一样,就连苏珊自己都记不大清楚了,于是她厘清了自己的思绪,不再去想它。
苏朝暮拄着手杖撑在那里,她当然没有教过许春秋,可是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许春秋的师门恐怕是说不清了。
于是她干脆代师收徒,给了许春秋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
几十年前许春秋拉着她进玉华班的情景好像还历历在目,那条潮湿的老街、侵骨的寒风,还有许春秋手心的温暖。
再次找到师姐还存活在世的消息了以后,苏朝暮找人查了她从小到大的经历,一下子锁定了这其中可以做文章的地方。
却不知道她拿到的已经是陆修做过手脚以后的履历了,这样一番杜撰居然暗合了陆修编造的时间线,无形之中把这其中的漏洞给填补上了。
“这恐怕不合规矩吧?”邱月白有些慌了神地说道,“高老先生泉下有知,恐怕不会乐意迎这么一个……”
她话还没有说完,只听苏朝暮冷哼一声,便讪讪地闭了嘴。
“我玉华班的规矩,还轮不着你一个外人来插嘴。”
不乐意?许春秋当年可是整个班子里最出挑的大弟子,玉华班的台柱子,高胜寒乐意还来不及呢。
“邱月白,你是白活了这么些岁数了,竟然还不如个孩子通透。”
“《锁麟囊》你也唱过,刚刚那孩子唱的是什么,你不会没听见吧?”
“分我一枝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
她指着台上杜子规的方向,毫不顾忌地拆穿了邱月白的粉饰:“你看不惯这座戏楼,不就是因为你看不惯像他这样的孩子在梨园行里崭露头角吗?”
“城南边的那些班子是落魄了些,旁人都是能帮衬着就帮衬着些,你倒好,非但不搭把手帮忙,还带头把人往外挤。”
分我一枝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这是程砚秋《锁麟囊》里的一句经典唱词。
讲的是暴雨之下的春秋亭中,两抬花轿来往相遇,一抬花轿里坐着生养在深闺里的千金薛湘灵,一抬花轿里坐着哭尽世态炎凉的贫家女赵守贞。问清缘由以后,薛湘灵仗义以锁麟囊相赠,雨止之后又各自离去。
富人头上一根簪,也许就是贫苦人家一世粮了。
天真烂漫的闺阁小姐想着,这锁麟囊不过等同于分给她一支漂亮点的珊瑚,平日里于她而言也不过是无足轻重的东西,可是对于贫苦人家的姑娘来说,却能让她过半辈子的好日子,这便是这句戏词的含义。
梨园行不也是一样,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京剧得了多少扶持,为什么仍然病歪歪的,怎么扶都起不来?
因为那些扶持都进了高门大院的这些体体面面的戏班子,他们有挂成排列的戏服,有带着朱红围墙的戏园子,而真正渴求着这些扶持的破落戏班子却只能溃散在城南的那些狭窄老旧的胡同儿里,永远也没有见光之日。
蛋糕只有这么大,多一个人分就要少一点。
这才是那些人反反复复地拿师门派系出来说事的原因吧。
……
这么一场演出过后,在场的观众在网络上添油加醋地把事情一转述,恨不得大半个戏曲圈都知道了,邱月白授意弟子在千秋戏楼砸场子,谁料非但场子没有砸成,还叫苏朝暮当面毫不客气地训斥了一通。
苏朝暮代师收徒这个消息则是如同一颗深水鱼雷一样,在圈里圈外炸起了一连串连锁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