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在那扇门合上的一瞬间,苏朝暮挣扎着从摇椅上站起来,她叫许春秋:“……师姐。”
轻飘飘的两个字,可是却好像要了她的部力气。
不自觉地,她的眼角渗下来一串泪,顺着她脸上的褶子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她的师姐露出一个很浅很浅的微笑,她叫她:“苏苏。”
苏朝暮打从一开始其实不叫苏朝暮,她和大多数戏园子里的孩子一样,家境穷苦,记不得自己的身世。
可是她还要再惨一些。
第一次见到苏朝暮的时候,许春秋才十三四岁,那时候她刚刚唱出来点名堂来,偶尔也会带着整个班子出门唱歌堂会。
堂会过后天色已经很晚了,他们要抓紧时间回到园子里去。
那天夜里还在下雪,地上有点滑,寂静一片的夜里,街角巷尾传来一点窸窸窣窣的动静。
“刚刚是什么声音,”许春秋警觉地停下了脚步,“你们听到了吗?”
“是野猫吧,”班主满不在乎地说,“别管什么声音了,一会儿天该黑了,路更难走了。”
许春秋却固执地不肯继续走下去:“好像……是一个人。”
她朝着墙根处的一个黑影慢慢地走近了过去。
地上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雪花,被人踩得有些脏兮兮的,她借着微弱的光定睛一看,确实是个人。
她穿得很薄,脸上都是土,手里紧紧地捏着一个被人咬了半口的馒头,看上去好像已经变了质,可是她还宝贝似的攥着,舍不得吃。她听到有声响,惊弓之鸟似的缩成一团直哆嗦,一双懵懵懂懂的眼睛。
许春秋在梨园行里待了多少日子,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人,她都见过,可是此时此刻,她看着这个缩在街角的孩子,心里的某一个地方还是被戳中了一下。
她想起了同样被亲生父母抛弃的自己。
班主跟上了许春秋的脚步,低头在这个孩子的脸上一看,翻了个白眼儿道:“我开的这是戏园子,又不是收容所,你可别什么阿猫阿狗都给我往回捡。”
“万一她真的是个唱戏的料子呢?”许春秋说着,掏出帕子一点也不嫌弃地在孩子的脸上擦一擦。
脸上的土擦干净了,这一看倒是个挺漂亮的小姑娘,尽管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瘦得有些吸腮,可是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像会说话。
班主蹲下身来,伸手去捏着她的下巴,就像之前在花满楼挑细伢子似的检查她的牙齿,接着摸摸她的骨头,在心里默默地掂量着。
“模样长得还行,骨头也还可以……”
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视线落在了小女孩的手上。
她心虚似的默默地缩回了手指,小心翼翼地藏在背后,不敢给人看。
班主一甩袖子站起来,不由分说地道:“不行,这孩子要不了。”
“为什么?”
“你自己看,”班主强硬地把孩子的胳膊从背后掰到前面来,撩起她的袖子。
小小软软的手有些脏兮兮的,左手长了六根手指。
第一百九十五章 红线
“唱戏的,六个指头,”班主低头啧了两声,没有再说话。
许春秋仍然还是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行,你非得带她走也不是不可以,”班主挑了挑眉,“只要她愿意把她那第六根手指头给剁了。”
“正好趁着天寒地冻的,伤口不容易烂,到了夏天就麻烦了。”
缩在墙角的小孩像是被陌生人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给吓着了,手脚并用地往后退,她的脊背抵在冰冷的墙上,没有退路了。
“她还那么小。”
许春秋固执地挡在小孩的面前,她的脸上还带着一点点没有卸干净的油彩,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天色里定定地看着班主。
“不行就是不行,唱戏的六个指头怎么登台,叫座儿们看了怎么想?”
“我玉华班不养废人,这孩子的手指头要是不剁,就别想平白无故地指望着人养活他。”
“我养活她。”许春秋说道。
她顺着腋下把那个小小的、柔软的孩子提起来,摸一摸她的头发。
“不用玉华班养她,我自己养活她。”
“她吃我的,穿我的,和我睡一个被窝儿。”
“戏也不用您教,我自己教她。”
班主看了看自己班子里顶梁柱的红角儿,又看看她手里牵着的那个脏兮兮的孩子,在心里默默地衡量了一番。
他妥协了。
“行行行,带回来你就自己养活,别妨碍大伙儿的正事。”
许春秋这才重新蹲下身来,拉着小女孩的手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含含糊糊地,仍然是瑟瑟缩缩的模样:“……”
许春秋放慢了语速:“你还记不记得,你叫什么名字?”
“苏……苏……”
“苏什么?”
小女孩脏兮兮的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她不记得了。
班主撇了撇嘴:“都多大的孩子了,连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是不是个傻的啊?”
许春秋却道:“我在陆少爷赐名之前,也记不得自己的名字。”
他于是别开了眼睛,不再说话。
许春秋耐心地说:“没关系,苏苏,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也没关系,我带你回家。”
小女孩牢牢地牵着她的手,有些依赖地黏在她身后。
许春秋一边拉着她的手走着,一边暗自忖度着:“这一直没有个名字也不是个事儿,你要是不嫌弃的话,要不我给你取一个吧?”
小女孩黏黏糊糊地蹭过来,对许春秋有些言听计从的意思。
“嗯……不及朝暮,不见春秋。”
“我叫许春秋,要不你就叫苏朝暮吧。”
小女孩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懵懵懂懂地看着她,接着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
苏朝暮拜在玉华班班主的门下,按道理来说应该叫许春秋一声“师姐”。
可是许春秋对她而言,却远远不止是师姐。
苏朝暮左手长了六个手指头,是个畸形儿,她长在戏班子里的这些日子,没少因为这个受人欺负。可是每次她受了欺负,小花猫似的可怜兮兮地回到许春秋的屋子里,她都跟护崽似的气势汹汹地冲出去,替她找回场子。
一来二去,戏班子里的孩子们便大多有些怵她。
到了该学戏的时候,师父看她是六指,也不大待见她,于是打从一开始,她的戏就是许春秋教的。
许春秋带她压胯、拉韧带,教她怎么喊嗓、发声,给她勒头、涂脸,细细地描眉。
第一次登台的时候,师父记挂着她手指头的残缺,特意给安排了个甩水袖的配角,只有一句词。
苏朝暮把六根指头藏在水袖里上了台,唯一的一句词,偏偏还出了差池。
她唱着唱着,唱破了嗓,坏了调子。
班主在台下捶胸顿足地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让苏朝暮上台来,生怕座儿们听出什么端倪来往台上泼茶叶梗瓜子皮。
预想之中的嘘声并没有到来,许春秋站在戏台子的正中央游刃有余地一嗓子接了上去,把苏朝暮唱坏了的调子堪堪托住,接着行云流水地继续唱了下来,叫人听不出半点儿不妥之处。
苏朝暮怔怔地看着许春秋的背影,一时间说不上话来。好在她只有一句词,一甩水袖便下了台。
……
飘远的思绪猛地拉回来,却见许春秋的模样一如往昔,自己却已经垂垂老矣,时日无多了。
她湿着眼眶,听到许春秋倒吸了一口凉气:“苏苏,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许春秋就像小时候在脏兮兮的巷尾牵起她的手一样,三两步跨上前去,小心翼翼地触了触她的断指。
她的手和她的脸一样,同样爬满了皱纹,长了斑,枯槁得像是榕树枝一样。左手还是好端端的五根手指,第六根的位置被齐根切断,一道蜈蚣似的丑陋疤痕。
许春秋心下愕然,苏朝暮那么怕疼的一个人,从前在班子里的时候,她宁可不上台也不肯切断那根手指,怎么现在却断了。
苏朝暮看到她,露出一个释然的笑,轻描淡写地揭过道:“这些年来发生了一些事情。”
许春秋见她不愿多说,便也避开了这个话题不再提及。
两个人促膝长谈了一阵,苏朝暮突然说道:“师姐,你等一下。”
“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她慢慢地回过身去,从压箱底的抽屉里摸出来一个看上去有些年份的小盒子,她把它塞进了许春秋的手里。
许春秋打开一看,里面没有什么特别的宝贝,只是一根细细的红绳。
“这是……”她惊讶地抬起头。
自从苏朝暮见到许春秋起,她的脖子上就一直用红线挂着枚戒指,赤金玛瑙的。
苏朝暮点一点头:“就是你的那根红线。”
后来世道越来越乱,她到底还是没有能替许春秋守住那枚戒指,只留下了一根光秃秃的红绳。
她长叹了一口气:“前些日子有个拍卖会,我托珊珊过去替我看了看,她说好像看着了,只可惜却让人给截胡了……”
只见许春秋弯着眼睛,从包里掏出来个金丝绒的小盒子,打开来一看,赫然正是那枚赤金玛瑙的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