咻地,落了下去。
夜色铺上谢明允烟青色的衣袍,那只再熟悉不过的白玉似的手伸到面前时,苏言一时还有些发愣。
兴许是她脑门上冒出了什么名为傻气的东西,谢明允轻声笑了一下,忍不住提醒道:“东西呢?”
说着,手掌一翻,轻点了下苏言的胸口下三寸处,他早有所察觉,苏言先前从此处拿出了什么,后又鬼鬼祟祟地放了回去。
苏言:“……”
她故作一脸不情不愿地,手上动作也拉慢到令人发指的地步,活脱脱像是只蜗牛——还是背了三百层笨重壳子的。
“忍耐”到了边缘,谢明允不由得失笑,伸手就要来一遭不合规矩面子的事儿——抢劫,未料面前人忽而一闪,一个侧身将他的手腕半紧不松地捉住,固在半空。
这力道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刚好让人难以抽离,又不至于锢出痕迹,总之异于平常,谢明允隐隐有种奇怪的感受,他正抬起眼皮,尚未想个明白,就被苏言用空出的另一只手,一把遮住了眼睛。
谢明允:“……”
看来是在卖关子,搞什么神秘做派。
“等等啊……惊喜总是需要些时间的。”
他听见正对着偏下的地方传来声音——倒不是他耳朵多么敏锐,只是眼前一片漆黑的人对声音总归是更加敏感的,只是不知晓苏言弯下去干什么。
谢明允:“……嗯。”
大约是周遭太过安静,他好像还听见了一点碰撞的声音,很轻脆,不像是这宫殿地板传来的。
未等他脑海里细究,就先感知到右手被牵起,紧接着,无名指被近乎珍重的抬起一点。
指尖碰上了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
谢明允下意识缩了下指尖,却被苏言早有预料地攥了回来。
“……这是什么?”他问。
苏言的声音好像染上一丝无措一丝磕绊:“唔……就是,就是……咳,一枚普普通通的戒指。”
谢明允:?
普普通通?
他不由得笑出了声,轻松地移开了苏言遮着自己眼睛的手,乍一睁眼的瞬间,那枚“普普通通”的戒指也咻地一下,窜上了他的指跟。
严丝合缝,正正好。
谢明允垂下眼,夜色无边里,好像有什么亮了。
苏言站起身,吻了吻他戴着戒指的那只手,轻微低沉的声音响起:“生辰快乐,还有……”
谢明允嘴角勾起一点细微的弧度,无意识摩挲着这件新礼物,尽管不知戒指有何重要的意义,但直觉告诉他——苏言必然是送了他一件至为珍贵的东西:“还有什么?”
苏言:“以后的每一个生辰,我都陪你一起过。”
人这一辈子,会有多少次生辰?
几十年的寿命,算起来会有几十次吗?
——不。
从懵懂幼儿到乍成人不谙世事,经历时间风霜催磨,真正意义上长大成人,一个人的一生,虽然有着几十次的生日之贺,却会随着心态变化,人事变迁,越过越少的。
少时的生辰一年一过,成人生辰只有身边挂记着你的人才会在意,等到了晚年……——那就是每十年才过一次大寿了。
“以后的每一个生辰,我都陪你一起过。”
最珍贵的不是生辰,更不是宴会上纷纷而来的祝贺和哪怕价值连城的贺礼。
——而是“以后”。
他们还有很好的,很长很长的……“从今往后”。
3.
宾客散尽了,夜幕沉沉垂下星光,苏言坐在天下最高的宝座上,这个历来话本中至高至寒的位置,却毫不觉得孤单。
——她的怀中,搂着心上人,许是有些困了,谢明允半边身体的重量分给了苏言,修长却并不过分纤细的腿半松地搭在苏言膝盖上。
谢明允埋首于苏言怀中,那双本已阖上恍若睡着的眼睛忽然轻轻抖了一下,掀起眼皮时眼底一片清明,不见半分酒醉之态。
他几不可闻地笑了一下,衣袖遮盖之下,净白指腹摩挲着微凉的白玉戒指,上面新雕的祥云纹路犹新,是祥瑞也是祝福。
忽然,谢明允心念一动。
手指忽然被熟悉的温度触碰,苏言倏地低下头,怀里的人换了个姿势,腿伸了伸,戴着戒指的那只手顺势垂下,大约是巧合,正好碰到了她原本落在座垫上的手。
几乎是下意识地,苏言手指微动,拢住了那只略冰冷的手。
巧合似一而再再而三地,两枚白玉戒指相碰,发出一声耳力可及的轻脆细响。
苏言看着怀中人露出的半边睡颜,低低地笑了。
大约是困意涌上来,谢明允的意识逐渐沉了下去,只是十指像是眷恋温暖似的,良久都没放开。
好像过了一个季节那样长,他从睡梦中忽而醒了。
清晨的第一抹光亮起,今日是苏言不用早朝的一天。
枕边是旧人,但每天都是新的一天。
4.
苏言择了个时间,将自己的来历一五一十地同谢明允讲了,她看着谢明允波澜不惊的面色,尽管知晓这于二人并非多大的事,仍心下忐忑。
她看着谢明允,下意识抿了抿唇。
此时,谢明允垂着眼,忽然勾起嘴角很轻地笑了一声,低语道:“我说呢……”
这一句话里的语气透露的信息太多,苏言一时间愣了一下,半晌才揣摩出不同的意味,语气不由得带上几分震惊:“你先前就猜到了?”
“倒也不是。”谢明允掀起眼皮,笑着回了一句。
从前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是出于某种不可言的心思,总是自己堪堪压下,譬如苏言为何和传闻中的性子大相径庭,又譬如她的口味嗜好……和他人所言又往往不太一致。
诸此总总,谢明允不是毫无怀疑的。
“那……”苏言顿了顿,“现在我都告诉你了,你会……介意吗?我不是原本的‘苏言’,甚至原本那个苏言因我而……咳。”
谢明允忽然抬起头,神色像是好笑眼前人怎么会这么想:“我喜欢的是你,这就够了,至于旁的人……”
苏言微微屏息。
谢明允很轻地嗤笑了一声:“不相干的人如何,与我何关。”
苏言:“……”
可以,这很“谢明允”。
于是,这么一件天大的事,就这般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在一旁宫人眼里,两人的交谈不过半炷□□夫,却在出了凉亭之后,均面带和缓的喜色,直让人一头雾水。
但人在宫中,闭耳不闻睁眼不看是最基本的本事,宫人压下不该有的心思,这才走到陛下和谢皇夫身侧禀报。
——无非就是小皇女今日又干了什么事,教导夫女是夸了还是罚了,御花园的花花草草可曾遭殃……虽然多半是些不怎么能入耳的乱事一堆,陛下和谢皇夫却好似不太在意,总一笑而过。
只是今日,有些不太对劲。
苏言听完宫女的汇报,倏地皱起了眉头:“你说……她今日安安分分地待在小书房里,没有惹事儿?”
宫人心头一震,心想这不是好事吗?
却见陛下二人神色匆匆,脚步风也似地往小皇女的书房走去,其速度之快令人乍舌。
宫女尚未回转过来,就已不见二人身影,只得匆匆忙忙小跑往前跟上去。
苏言和谢明允到小书房门口的时候,只闻屋内一片安静,几乎不像是弯弯所在的房间——除非这小兔崽子睡着了或者谢明允本人在场坐镇,不然绝对是一番闹腾。
谢明允笑了一下,有些了然又心生好笑:“恐怕人不在房里。”
苏言猛地推开那扇半阖的檀木门,随后脸上的神情僵了一瞬。
屋内,空无一人。
急匆匆好不容易赶过来的宫女刚扯着袖子擦了额上的汗,就通过大开的门看到了屋内场景——书本笔墨在桌子上一团糟,但这不是最重要的。
宫人背上蹭地窜起一层冷汗,被冷风一吹透心凉。
她喃喃道:“方才小皇女还在的,怎么……”
小皇女她……莫不是失踪了
当日,皇上下令全宫上下寻找小皇女踪迹,却遍寻不得。
殿内,苏言脸色微沉:“她是不是偷跑出宫了,这宫里是不是有什么她能钻过的狗洞。”
谢明允叹了口气,眉心显露出一丝忧色:“宫里偶有刚进来的宫人钻小洞出去,年纪小身体过得去,我念着她们初入宫中难免放不下外面的新鲜,就没多管,那处虽说是洞,却由石块堆砌,寻常成年人过不去……”
苏言听出他语气中的自责,张了张口正想说“这和你没关系”,谢明允就先抬手揉了揉眉心,语气低了下去:“是我疏忽了……”
苏言立即吩咐下去,让人找宫内幼童去寻,随即转过身面对谢明允,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放心吧,就她那小短腿,也不过一两个时辰功夫,跑不远的。”
俗话说关心则乱,谢明允此刻才发现自己居然漏了这么一点,于是稍稍宽下心。
两人于殿内站着,互相沉默着,彼此焦急着无言,还是苏言先打破这半刻的沉寂,她想到了别的什么:“和弯弯做玩伴的小孩子都很守规矩,至少不会把这狗……咳,小洞所在的位置说给堂堂皇女,所以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