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顺德帝在避暑行宫与朝臣商议完朝中要事,留他们喝了个茶。
顺德帝奇奇怪怪地说要到屏风后头去更衣,朝臣在外间等着。
这左等右等,却见屏风上那道黑影,依旧在穿衣裳。
也不知换什么衣裳,竟然要换这么久。
张丞相暗自腓腹。
“谢女官,怎还不见宫人来上茶?”
他催不了陛下,却不妨碍他催一下茶。
他们方才同陛下讨论激烈,如今口干舌燥,需要点茶水润润嗓子。
谢小白笑道:“陛下吩咐先不上茶,免得诸位大人一会儿见着陛下,把茶水给喷出来了。”
她话音刚落,宫人便撤去了屏风。
一位身穿蜜合色金丝软烟罗襦裙的少女缓缓转过身,头上的红珊瑚垂珠凤钗随着她的行动一颤一颤。
少女的唇色和她眉心的梅花花佃一样殷红,唇角抿紧,不怒自威。
几位大臣目瞪口呆成定格动画。
有人呐呐道:“长公主……您怎么到这儿来了?陛……陛下呢?”
只见那少女笑了,黝黑的眼瞳中仿佛掬了一杯美酒,眼波撩人,醉人心脾。
她雌雄莫辩的脸上笑容逐渐扩大,露出整齐的贝齿,“你们认清楚,朕到底是谁?”
“陛下!?”张丞相眼皮跳了跳,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来越浓,“老臣们年纪大了,您穿上女子的衣裳,扮作长公主戏弄臣等,可没什么意思……”
顺德帝挺起月匈膛,在众臣子面前转了一圈,“你们好好看看,朕本就是女子,为何穿不得女子的衣裳?”
“朕没有什么胞妹,朕的胞妹就是朕自己。”
这话,顺德帝是用十六公主平日里说话的声线说的。
这些年,她扮作男子时便会压低声音说话,换回女装时又会刻意捏着嗓子柔柔弱弱地说话,让外人能够清楚地区分二人的声音。
张丞相跌坐在椅子上。
这消息,比陛下有龙阳之好还惊悚!
陛下竟是女郎!
怪不得陛下没有公鸭嗓,怪不得陛下长相偏女气,怪不得陛下同陈衍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怪不得陛下要提高女子的地位。
怪不得……
怪不得……
以前种种想不明白的事情,张丞相一下子就想通了。
他哑着嗓子问:“陛下将这等惊天秘闻告知臣等,可是为了不娶妻?”
“你们口口声声让朕绵延子嗣,朕若真娶了位皇后,这才养不出孩子啊!”顺德帝给了谢小白一个眼色。
谢小白为一位位老臣奉上香茶。
“陛下,臣身体不适,先行告退。”张丞相没接茶,垂着头就往外走。
他跨过门槛的时候,一个踉跄,若不是站在门旁边的内侍扶了一把,可就会结结实实摔上一跤。
张丞相的心情极度复杂。
女郎怎可为帝?
千古以来,闻所未闻。
可……陛下在位期间,平定内乱,攘除外祸,功绩斐然。如今大雍朝蒸蒸日上,百姓安居乐业。陛下是个好皇帝。
最关键的是,先帝只剩下这一支独苗苗了。
他该怎么办?
……
顺德帝乃是女儿身的消息传遍朝野,朝臣们的反应不一,好事者心思浮动。
不少宗室子弟带头反对顺德帝继续做皇帝,府邸被禁卫军团团围住之后,老实了。
张丞相向顺德帝上书乞骸骨,包括张丞相的儿子张尚书在内的一众清流,纷纷请求外放。
当然,朝中也有一股支持顺德帝的朝臣,坚定不移地站在顺德帝这边,天天在朝堂上舌战群儒,怼天怼地怼空气。
朝堂里吵得再凶,都没有阻止张家离开京城的脚步。
晨光熹微,张家的马车缓缓驶出城门。
许是时辰还太早,城门口只有一家面店还开着。
张家人闻着香味,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
张尚书下了马车,“老板来五碗汤面。”
“天太热,不做汤面了,有槐花冷面,客官吃不吃啊?”
张尚书听到熟悉的声音,豁然抬起头。
第196章 槐叶冷淘(二合一)
张尚书环顾四周,才发觉这个面摊子上零星坐着的哪有什么客人,他们分明就是宫里的内侍与禁卫。
而这个摊子一直低头忙活的摊主,则是他在朝中的同僚。
“谢女官?”
张尚书目露警惕,“您这是……”
“槐花冷面还要不要吃了伐?你是不知道哟,我这手艺十里八乡吃了都说好,客官过了这村,可没这店喽?”谢小白含笑看着张尚书。
她的眸光透亮,笑容里没有分毫攻击性。
“来五碗。”张尚书撩开下袍,坐到空桌子上,招呼他的妻儿与车夫过来吃面。
“好嘞。”谢小白捞出浸在冷水里的碧色凉面。
这是把新鲜的槐叶稍稍煮一会儿,再细细研磨,将磨出的汁水和面。
冷碧的颜色单是看起来便让人觉得清爽可口,解暑消夏。
谢小白往凉面里倒上酱油和醋,又在上头撒上咸菜,一份槐叶冷淘便做好了。
她分三次把做好的五碗面放到张尚书一行人围坐的桌面上,殷切地为他们递上筷子。
张尚书执起筷子,一口凉面下肚,开胃爽口,消去了盘旋在心头的酷夏暑气,心情也跟着舒畅起来。
“你这面摊子,只随心意卖这一种面,迟早开不下去。”
谢小白懒洋洋地半靠着,手里面举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她毫不在意的道:“那就开不下去喽~本小摊只营业今日一日,客人也仅张大人五位。”
“谢女官可算承认认识我了。”
许是晨风微凉,又许是冷淘爽口,张尚书觉得自己多日来绷紧的神经渐渐放松了下来。
他又吸了一口面,赞道:“这面真不错,今日天气又闷又热,吃了女官这面,整个人舒坦了起来。”
“谢女官做得风雅的梅花汤饼,做得繁复的浑羊殁忽,也做得因时制宜的槐叶冷淘,不愧为大雍的厨道国手。”张尚书竖起大拇指。
谢小白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蹙着眉看了一眼案上剩下的凉面,“可惜,我还留了不少面,本以为你们张家是今天一起走,谁成想只碰着了张大人。”
“家父家母年岁大了,京城酷热,昨日便启程还乡了。我多留了一日,打点完京中庶务,这才拖到了今日赴任。”说话间,张尚书已经吃完了冷面,摆好筷子,掏出帕子擦了擦嘴巴。
谢小白用蒲扇指了指张尚书,“哎,张大人可别顾左右而言其他,我今日天还没亮便出宫采槐叶,准备了这么多槐叶面,却无人享用,白白糟蹋了鄙人的劳动成果。”
张尚书解下腰上的三串铜钱,全都递给了谢小白,“谢女官的心意无价,希望这些铜钱,能抵上女官的半分心意。”
谢小白把钱推了回去,“都说了是我的一番心意,自然不能收钱。张大人外派,日后要用到铜钿的地方还有很多,这钱还是您自个儿收着吧。我这碗面,就当是为您饯行了。”
“谢女官这饯行的方式,还挺别致。”张尚书哑然失笑。
他抱起刚满三岁的小女儿,领着妻儿重新登上马车,“谢女官,再会。”
张尚书的妻子一手牵着大儿子,一手握住小女儿的肉手,向谢小白招了招手,细声细语地引导孩子,“来,向谢姑姑说再见,谢谢姑姑请我们吃面。”
一家人上了马车,车夫握住缰绳,谢小白站在马车下,突然出声:“张大人,等一等。”
张尚书的头从马车上探了出来,“谢女官还有何事?”
“张大人自见我起,便一直唤我‘女官’,张大人既然能够接受我步入朝堂,为何不能接受陛下乃是一位女子呢?”
顺德帝以男子身份提高女子地位允许女子入朝为官时,虽碰到阻力,却远不及如今她以女儿身坐在帝位上受到的阻力来得大。
若非顺德帝听了当初听了谢小白的话,铺垫了那么一手,如今碰到的阻力只会更大。
张尚书神情一阵恍惚。
为什么不能接受顺德女帝呢?
“这……这不一样……”他满脑子混混沌沌着,错开视线,避免与谢小白对视。
谢小白以平和的目光直视着张尚书。
张尚书叹了口气,重新对上谢小白的视线,没头没尾地道:“我只是暂时没想好……”
谢小白笑了,眉眼弯弯,向张尚书拱了拱手,道:“不过这样也好,大雍刚结束战争,陛下坐镇京都,浩荡皇恩对偏远地区鞭长莫及,各地方的确需要像张大人这样的地方官,体察民情,造福百姓啊!”
谢小白所言,正是张尚书所想。
既然不知道要怎么去面对女帝,那干脆就到地方去为百姓做一点实事吧。
张尚书下了马车,对着大明宫的方向遥遥一拜。
“待臣想明白一切,若陛下还需要臣,臣便还回来。”
谢小白调侃道:“张大人可要做好心理准备啊,您外派回京的时候,在朝中为官的女子,指不定会比现在多多少呢!”
一大批官员跟着张尚书外放,空下来的官职总要有人顶上,虽然一些要职依旧交给有经验的老臣,但陛下也会多给女子提供一些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