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仁也被吓到了,在刚才那一瞬,他居然在她平素温婉的姐姐眼里看到了怒气和寒意。说到底,他是靠她养着的,换个有脾气的姐姐就不会对他这样好了,得罪了他姐姐也没好处。
“没事,我没事。”徐婉扶着桌子坐下,方才那个瞬间,她脑中有一个声音在喊:徐婉,你的弟弟徐子仁害死了你的孩子、你的亲骨肉。
这种感觉太真实了,真实得令她害怕。
徐婉下意识去摸了一下小腹。徐婉过了好一会才平复下来,她也觉得荒唐,她一个没有嫁人的姑娘,哪来的孩子呢?徐婉摇了摇头,或许是真的病了。
徐子仁拿了块毛巾擦着身上的鸡汤,抬头时突然看见窗边衣架上晾着的那件披风。徐子仁摸了摸披风的料子,回过头笑嘻嘻地问徐婉:“姐,这是谁的啊?怎么挂在咱们家里。”
“一个舞客的,落在我这了,过两天我给他还回去。”
“怕还是位军官的。”徐子仁打量了一眼徐婉,试探着道:“我在街上看着人穿过,那种士兵都不兴披这个的,穿这个都是军官,我同学他爹是淮军的一个旅长,就是这种披风!”
见徐婉不说话,徐子仁索性坐到了徐婉对面:“姐,你就别瞒我了?这披风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到了家里,他到底是谁啊?叫什么?多大岁数了?当的什么官啊?”
或许是徐婉对徐子仁很失望,也意识到自己太宠溺这个弟弟了,第一次加重了语气道:“你别问我了,我今天不大舒服,先去睡了。再大的官也跟你我没有半分关系,你要想前途,就认认真真地读书,考上大学什么都好说!”
徐婉少用这种语气跟徐子仁说话,徐子仁是个欺软怕硬的,便也不再追问了。
像是真的病了一般,徐婉昏昏沉沉在床上接连躺了两天。她这两天没有再去舞厅,也没有再给徐子仁煲汤。
她不去舞厅自己倒不要紧,反倒是别人着急了,第三天的时候,梦娟过来敲门了,她是来看望徐婉,同时也是来给周五爷带话的——有位贵客一直在找徐婉,要她赶紧回凯乐,周五爷已经快急疯了。
第7章 小楼来客
徐婉还在睡觉,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她以为是讨债的人又来了,吓了一大跳。那些人曾跟她说,要是年底还不完,就把她卖到长三堂子去。
钱是两年前徐婉娘亲病重时借的,借了不过两百多块钱,这两年徐婉已经陆陆续续还了好几百,可利滚利算下来居然还要一千多。
辛辛苦苦攒了一年,终于快接近这笔钱了,但年底能不能还清,徐婉也不知道。
当初借钱的时候,借高利贷的人还嫌徐婉家穷不肯借,徐母没办法,确实答应过还不起将来就用徐婉抵债。她男人死了,剩下她和一儿一女,儿子是她的命根子,便只能委屈女儿了。
徐婉披了衣起床,小心翼翼从门缝里往外看去,竟是吴梦娟。
见是梦娟,徐婉终于松了一口气,连忙将人请进屋里来。
徐婉住的地方有些简陋,这间屋子里外两间房,外头这间是徐婉的,除了一张旧床,还摆了一张八角桌和一些锅碗瓢盆,除了做卧室,还兼做厨房和餐厅用。
梦娟是第一次到徐婉家里来,她原先也知道徐婉家境不好,爹娘都过世了,还欠了债,却没想到日子过成这样。
徐婉有些不好意思,“这房子有些旧了,你先坐。”她想了想,又问梦娟:“张三爷这几天没来找我了?”她只能避避风头,等风头过了,还是得会舞厅。不去那里,她们一家就没有收入,更别说还债了。
梦娟笑了笑,“放心,张三爷现在哪敢打你的主意。”
徐婉听出了梦娟的语气,自是说的那天孟钦和将她带出去过夜的事,想必连张三爷也误会了。
被这样误会或许也是件好事,至少张三爷不敢再来纠缠她,徐婉索性将错就错没有解释。
徐婉给梦娟去倒水,梦娟却没有落座,开始四处打量着屋子。她瞧了瞧徐婉的房间,又掀开帘子,去了徐子仁那间。倒像是另一番天地。床、衣柜、书桌、书柜虽然不是很新,但样样俱全,房间里也被徐婉收拾得干净整洁,倒也是个读书的地方。只可惜书桌上课本胡乱堆砌着,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不说,不是个读书的人。
梦娟摇了摇头,视线从书桌上一开,往窗台上瞟了一眼,最终落在窗边晾着的一件披风上。
梦娟不禁挑了下眉,她记得这件披风。她原本觉得徐婉是个保守、老实的姑娘,未必答应做那种事,可现在看来是她想多了。又要还债又要养弟弟,不想点别的法子哪里有出路?
正好徐婉过来招呼她喝茶,梦娟转过身,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遍徐婉。拔尖的相貌,窈窕有致的身材,白的发亮的肌肤,即使她只披了一件半旧的呢子大衣,头发撒乱披着,也难掩她的美丽。
像她这样难得一见的美人,无论在哪里都是会惹人注目的。也难怪她命好,舞厅里被带出去过夜的姑娘不少,却往往都只是露水情缘,毕竟各自的身份在那,像这样回过头来找人的还真没见过。
梦娟也只有羡慕的份,她走过去接过手中徐婉的茶,神秘道:“徐婉,我这会过来是告诉你一件大好事的,日后你若是发达了,可别忘了有我吴梦娟这个朋友呀?我们两张化妆台可是挨着的!一起跳过半年舞的交情!”
徐婉有些懵,她能有什么好事?
梦娟笑得灿烂,她拉着徐婉坐在一旁的床上,眉飞色舞道:“前天晚上警察局那个冯局长专门为了你来找周五爷,你这下半辈子的福气来了!”梦娟看着愣在一旁的徐婉,点透了说:“冯局长说想让你去伺候二少!徐婉,你以后可是过住宽阔洋楼,吃香的、喝辣的富贵日子了!”
“伺候二少?”徐婉不敢置信。
梦娟却笑了,用胳膊肘推了一下徐婉的手臂,“你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二少难道没有跟你说吗?平日里看你不声不响的,没想到你这么厉害,只用了一晚上就把孟钦和这样的人牢牢拴住了。”
听梦娟这语气,难道这是二少的意思?可她明明下了汽车,和他什么事都没发生?
梦娟见徐婉紧攥着眉头一直不说话,有些惊讶,“你不会还不愿意?”
徐婉沉默,点了下头。
事已至此了,居然还是这么个木讷的性子,梦娟恨铁不成钢,连忙道:“虽然听冯局长的意思是让你当个外室,可二少孟钦和是什么人啊?哪是我们这样的人高攀得起的?再者说人家还没成婚呢,纳你做姨太太也不合适是?等过几年你有了二少的孩子,二少成了婚,再让他纳你做姨太太也不迟呀!你可想清楚了,这南三省都是他们孟家的,你跟了他难道今后还怕那张三爷不成?何况这件事还是冯局长亲自在忙活,冯局长这么忙的人也来亲自管你徐婉的事,你这面子可大了!要是二少后悔了,你可就是哭也没机会了!”
徐婉听着梦娟一口一个外室、姨太太难受得很。她其实从来都没想过这些,她原本打算等弟弟上了大学之后,她就辞了舞厅这份活,然后找个靠得住的人,结婚生子过踏实日子。她自己是什么家境、什么出生徐婉自己也清楚,因此从来也没想过要攀龙附凤,只想找个能对她好的人。
四年前徐婉差一点就定亲了,是她们老家一户姓胡的人家,男方叫胡润生,大她五岁,算是青梅竹马,小时候一起玩过泥巴,后来胡润生去县里念书就没怎么见过了。双方的父母对这门亲事很满意,可就在订婚的前夕,战火烧来了,那一年偏偏收成还不好,既是战乱又是饥荒,死的死,逃难的逃难,还谈什么亲事?
徐婉的父亲就饿死在了逃难的路上。徐婉的母亲带着一儿一女逃到了坤州,可一路上颠簸挨饿落下了病根,药断断续续的再也没有停过。
第二年,徐婉的母亲也去世了,留下一大笔欠下的药钱。
周五爷吩咐过梦娟,说冯局长过两天就来接人。梦娟见徐婉始终不做声,有些急了,软硬皆施道:“难道你是觉得二少不好,还不如张三爷?张三爷可对你还没有死心呢。退一万步,你要是不想你自己,你想想你父母,想想你弟弟。你们老徐家可就这么一个儿子,你娘临终前托付给了你。我听说考大学也要些门路,如果你是二少的人,将来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你弟弟少走多少弯路,将来还能光宗耀祖,你父母那不得含笑九泉,得亏有你这个好女儿。”梦娟清楚,父母、弟弟都是徐婉的软肋。
话虽这么说,可没有平白无故去给人做外室的,徐婉刚准备反驳,梦娟突然转过身,握住徐婉的肩膀道:“小婉,你先别说别的,我就问你一个,你觉得二少这个人怎么样?”
孟钦和这个人怎么样?他和她见过的所有舞客都不同,完全没有对她动手动脚,那天不仅帮着他摆脱张三爷,还给了她一件披风遮破了的丝袜。
他很好,可是徐婉对他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仿佛心底一直有一个声音在说,“徐婉,别去,离孟钦和越远越好。”过了好久,徐婉才对梦娟吞吞吐吐说了四个字,“我很怕他。”正像那天,她坐在孟钦和车上一直想逃下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