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甚是厉害,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一边用指甲抠,用手撕扯,硬生生把孟慎功的脸抓花了一片。
孟慎功不敢回手,只能拦着嫂子,以免她碰到身后半瞎的老娘。
季岚熙本不愿意参合别人的家务事,只是见那年轻人左支右绌的实在可怜,他那嫂子又骂的难听,忍不住皱了皱眉,出言打断道:“这里可是孟家?在下纪澜,想求见孟公子。”
屋内两人听到这声音均是一愣,妇人呆呆地看着门口的季岚熙,手一松便放下了攥着的衣领,年轻人连忙整理衣衫,回首拱手道:“在下便是孟慎功,阁下... ...”
待他看清门口站着的是一位玉人似的公子,眉眼如画,面容陌生,顿了顿才哑声开口道:“... ...敢问阁下找孟某是有何事?”
第三十二章 道谢
季岚熙见孟慎功虽只穿了件粗麻长衫, 但身长玉立,仍不掩读书人的模样,只是仔细观察一番, 就能发现他手的粗糙异常,皮肤皲裂,反倒像是一双老农的手。
她淡淡略过还在处在惊呆状态下的妇人, 对着孟慎功笑道:“纪某是坡下的王老爹引来的,听闻孟兄善于选种培育,某这里正有一份可以加辽东百姓福泽的差事, 还望孟兄玉成!”
没想到孟慎功只摇了摇头说:“纪兄言重了,什么选种培育, 我早就不干这个了, 还请您领请高明吧。”说罢便紧紧地盯着季岚熙, 眼神里充满了紧张和审视。
“瞎!你这孩子,怎么这样不懂事!”刚才与孟慎功撕打成一团的妇人发话了, 她捋了捋头发,连忙凑了过来, 对着季岚熙喜笑颜开地问,“敢问这位... ...小公子,我家慎功去了你那里做事, 一个月能有多少月俸啊?”
季岚熙打算一招揽这个人才,立即就让他出任正九品的典农所大使,于是便按照大郑的律例开口答道:“一个月有五石五斗的黍米, 包吃住。”
五石五斗?那妇人听到这个数目眼睛差点都直了,便是她家男人在磨坊做差事也没有那么多,这不是天下掉下来的馅饼么!
她扯着孟慎功的衣袖,连连答道:“好好好, 我这个做大嫂的就先替我家慎功啊,谢谢您了。什么时候签卖身契啊?”
“纪公子,莫要听我大嫂的话!”孟慎功被她嵌的紧紧的,挣脱不得,憋红了一张脸恳求地看向季岚熙 ,“我实在是应不下这个差事,您还是快走吧!”
“你这挨千刀的!”那妇人一听到手的鸭子就要飞了,哪里肯罢休,对着孟慎功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你这么多年读的书都是读到狗肚子里了!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先生没教过你?呸!克死了爹的东西!今日我说你去,你便得去!”
孟慎功望着面目狰狞的大嫂,忽然有一种虚幻的感觉。
他家里本来也是农民,世代务农,孟家的孩子从出生就能一眼望到死。
到孟慎功他爹那一代,就觉得这样不成,读书好,读书能明礼,还能做大官,于是便拼了老命地送孟家的两个儿子读书。
村里的人家都笑话孟老爹,一年累死累活的,农活儿都赶到夜里,也不见个男孩儿来帮忙,就干那些没用的东西。你老孟家从根儿里就是贱命,还敢想着做大官,祖坟也没冒青烟啊。
孟慎功他哥不爱学那些个四书五经的,三天两头地跑出去玩,孟老爹打了好几顿也不管用,于是他便叹息一声,把大儿子送回家务农了。
孟家的小儿子还算争气,三岁就能背诗,五岁出口做文章,连先生都夸他是块读书的料。
孟慎功考上童生那天,整个村子里敲锣打鼓,村长凑出了几百个大钱给孟家做贺礼,连从来都看不起孟老爹的邻居也要摆出个笑脸,恭恭敬敬地道一声贺。
孟慎功书读的越多,就越在心里琢磨一件事,孔夫子讲了许多修身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可到底如何修身、如何治国、如何平天下?其中具体方法,却是一样都没提。
虽说大道至简,但人有五谷轮回,不能光靠着大道来吃饭,于是他决定,从农事出发,把自己领悟的“道”融汇在实务上。
孟老爹见到孟慎功这副模样,气的牙根痒痒。好么,自己好不容易教出个儿子,翻来覆去,竟然又去做土里刨食的营生了!不久便气的一病不起,撒手而去。
孟慎功在他爹棺材前尽了孝,他哥便带着他嫂子分家了,拿走大部分的土地余粮,只剩下孟家的老房子和一个半瞎的老娘。
孟家村的人都说孟老爹家的小儿子是个白眼狼,不正常,还克死了爹。
孟慎功一边照顾老娘,一边日思夜想,终于在两年后的一个春天培育出一株小麦。
那株小麦长了几枝穗,他借着昏黄的油灯一边数,一边哭。一枝穗上结着饱满的种子,整整有四十五粒。
四十五粒啊!大郑的小麦,一穗只有二十粒,这下翻了整整两倍!
若是有十穗呢?百穗呢?一亩地呢?整个辽东平原呢?
这株小麦不知道能救下多少黎民百姓,从此父母不必为了饥荒而丢弃稚儿,兄弟姐妹不必为了能多吃一口饭而反目成仇,如此,天下可归心矣。
第二天一早,孟慎功把这根小麦小心翼翼地塞进怀里,送去了巡抚。他想告诉巡抚,这是一件造福万民的喜事啊,他不求功名,只求巡抚能把小麦进献给万岁,万岁若看到了... ...
孟慎功没能见到辽东巡抚,他甚至连门都没进去。
巡抚的门子见他穿着粗鄙,又说着什么献麦子的疯话,不禁在心中哂笑。
只听过给巡抚送金子送银子的,从来没听过谁给巡抚送麦子,他喝多了酒,这个年轻人又在脚边苦苦纠缠,一下子怒从胆边生,找来一众泼皮,给孟慎功狠狠地打了一顿。
孟家村的人都在一天清晨惊讶地发现,孟老爹家的小儿子脚跛了,不再说什么“麦子”、“救国”的疯话了,每天只照顾老娘,偶尔帮村里人写信、卖字为生。
他现在是一个正常的不能再正常的人。
“这位婶子。”那名姓纪的青年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你就是孟兄的嫂嫂?”
“对对对!”那妇人拘谨地擦了擦手,眼睛里满是精明和算计,“小妇人便是他的长嫂,长嫂如母么,小公子放心,我一定让他去您府上办事,去几年都成!”
“婶子在说些什么话呢!”季岚熙惊讶地开口道,不可思议地望着那名妇人,“我观令堂精神矍铄,孟兄的事自然要由令堂来负责。虽说长嫂如母,那也得是老妈妈不在时候才能由婶子主持家事,您不要再说这些话了。”
她轻轻地说:“免得被外人认为婶子是在咒老妈妈,便是不好了,这可是大罪啊。”
什么?妇人心中一惊,对了,她怎么把那个瘫在炕上的老妪给忘了,真是碍事,怎么还不早点寻了那个短命的公公去!
“我这婆婆半瞎在炕上几年了。”妇人用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滴,哽咽道,“平日里都是我与慎功他大兄照顾,就是这两年家里多添了三个小的,这才交给了慎功,让他照顾两年,也算尽尽孝心,我这苦命的婆婆,如今已是不管家事了。”
孟慎功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嗓子却像哑了似的,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季岚熙走到炕 边,牵着那哀哀哭泣的老妇人的手,柔声说道:“老妈妈,这位婶子说要让慎功随我一起共事,您可愿意么?”
老妇人紧紧地抓住季岚熙的手,像是受到力量鼓舞似的,猛地把手中的垫子向着妇人声音的方向掷了出去,大声道:“你个... ...你个毒妇,我当初就是瞎了眼,才能让你进了老孟家的门!这两年你唆使大郎取走家产,一点都不顾兄弟姐妹的情分,我人瞎了,心却不瞎!”
“你是要喝二郎的血,吸二郎的髓啊!如今有个机会把二郎卖了换钱,你上赶着就去了,恨不得能多赚几两。快滚,快滚!你若再不走,我明儿个就爬到村正家去,一头撞死在村口,让大家都看看我们老孟家出了个什么样的毒妇!再托梦让族长开祠堂,把你浸猪笼!”
那妇人一听平时逆来顺受的婆婆竟然说出如此狠话,再加上那个玉人般的小公子皮笑肉不笑的,眼神阴冷,大有真把她浸猪笼之意,忍不住心里发虚,两股战战,灰溜溜跑走了。
老妇人不住地喘着气,季岚熙连忙从地上捡了个还没摔破的茶杯,涮了涮之后倒了一杯水给这老妈妈,“老妈妈,您且消消气,为了这种人,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老妇人喝着水,泪流满面地道:“都怪我平时只与人为善,连别人欺负到头上了都不敢反抗,还连累了二郎!小公子,您刚才一番话,老妪感激不尽,若您真觉得我这儿子有些用处,求您赏他口饭吃,便是大恩大德了!老妪就是到了阴司里,也要念着您的情!”说着便要给季岚熙磕头行礼。
季岚熙哪敢受她这大礼,连忙把老妇人扶了起来,好好地安抚了一番。
待老妇人哭累睡下,季岚熙便和孟慎功一起去了下房,下房的窗口处摆着些麦子水稻的植株,支了一张烂炕,正是孟慎功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