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筠年的相貌极肖似年轻时的叶之仪,他听闻张骜此言不觉舒展眉目,倒叫张骜越发怀念起往事。
张骜吵吵嚷嚷非要寻叶之仪打一架,顾筠年阻拦他不得,只好陪着他去长公主府拜访。
他娘穿了身金红的挑线裙,娉婷靠在树下的床榻上,尽管已快至四十,然而她平日被爹宠得太过,竟半点瞧不出年纪,仍旧明艳一如往昔。
顾筠年正要出声上前,他爹忽然低下头,对着娘亲潋滟红唇就是狠狠一通啃吻。
年轻的帝王不禁陷入沉思,他这样贸然冲过去是不是不太好……
顾筠年的脚步方一凝滞,他爹更是大胆,修长手掌一抹,手指竟然丧心病狂伸到娘亲衣襟里。
张骜扔开酒壶指着他暴喝:“叶老瞎子,你还要不要脸”
叶之仪气定神闲回敬:“这是我与嫣嫣的府邸,自然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国公爷此言好没道理!”
爹娘闺房逗趣,他身为长子在此处是不妥的。顾筠年尴尬至极,转身就要去前厅避一避。
张骜一把扯住他:“今晚灌醉你爹,灌不醉不许你进微微的寝宫。”
顾筠年揉着额角回话:“表舅舅忘了微微与朕宿在宣德殿,她不曾有寝宫。”
张骜一时语塞,顾筠年后宫只有微微一个。他样貌极似叶之仪,性情也似他,爱慕一个人便是一生一世,将幼女嫁给他,确实不劳他再操心。
张骜勉强称赞一回叶之仪,叶家的男人……嗯哼……确实挺专一。
叶之仪抱起睡熟的谢嫣,小心翼翼将她安置在内室的拔步床上。
这拔步床还是他们成婚时置办的,一连用了二十多年,每夜吱吱呀呀竟也没散架。
阖上门扉,叶之仪跟着他们轻轻退了出去。
张骜抱来两坛美酒,坐在庭中树下与他们父子二人牛饮。
庭中之树是尤为稀罕的绿萼,嫣嫣喜欢,叶之仪就跋山涉水搜寻一株移栽过来。
这么多年过去,这株绿萼扎根于京城泥土,长得倒也很好。
饮尽坛中美酒,听着张骜在耳旁絮絮叨叨的杂谈,触景生情之下,叶之仪闭眼幽幽回忆起他当年与嫣嫣相识的光景。
叶之仪兄弟五人,府里没有姨娘侍妾,故而他们都是一母同胞所出。
叶之仪排行第三,不上不下的位置,注定要被母亲拿来做文章。
他尚未出生时,楼夫人的一句玩笑话叫母亲脑子一热当了真,背着父亲私与楼夫人交换儿女信物,定下个娃娃亲。
叶之仪幼年家中吃穿用度甚好,御史大夫是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官位,父亲殚精竭虑替先帝监察百官,勤勤恳恳之至,颇得圣上宠爱。
御史大夫的三子竟与五品官员之女结亲,于楼家来说是高攀,于他们叶府而言却是自甘下贱。
叶之仪随父头一次入宫,先帝属意他做靖安公主的驸马,因他本有婚约在身,只得作罢。
父亲在宣德殿与先帝商议国事,宫女就领他在园子里散心。
先帝的御花园大得出奇,他逛了许久才见到一个生得圆滚滚的小团子。
小团子身着锦缎小衣,腰侧拴着枚玉佩,在一众侍女嬷嬷的簇拥下慢慢挪步。
他彼时眼睛还挺利索,因越长眼睛会越发不畅,叶之仪每见一人一物,都会拼命记下他们的样子,回到府里再细致入微画下来。
叶之仪珍惜眼前这个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于是耗费心血去临摹丹青。
他本于丹青就极有天赋,父亲替他请来的老师也都是当世数一数二的画圣,几番努力下来,他终是能随心所欲信手拈来。
叶之仪在心中慢慢描绘这个小团子的模样,等父亲辞别先帝出来,他掏出怀里楼蔓死活塞给他的一颗糖,转手塞给了小团子。
年少时光美好又短暂,新帝登基,大皇子被囚禁致死,他们支持大皇子的叶家也在一夜之间倾颓。
叶氏满门流放,因他画技超群投新帝所好,新帝便赦免他一人。
楼家听闻叶氏落罪,急不可耐要同他断绝来往,楼蔓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他将来好,决绝地与他退了婚。
画院的同僚颇为同情他,清白高贵的家世没了,连未婚妻也退婚跑路……京中的世家公子们,真是没有比叶之仪还惨的。
叶之仪倒是宠辱不惊一派安然,叶家这么多年的威势都是父亲的功劳,他本无意做个纨绔公子,对这些身外之物也看得极开。
唯一让他有点膈应的就是楼蔓,他家世教养很好,待那些粗鲁之人不免有些清傲孤高。
楼家人皆十分粗鲁,楼庭总爱目不转睛盯着他们家貌美的侍女瞧,而楼蔓也嗜好缠着他不放手。
这两兄妹在叶之仪眼中,同架子前的松香墨锭没有半分区别。若非要指出什么差别来,那便是墨锭还很有用处,而他们兄妹二人除了给人添堵外,就再无什么裨益。
楼蔓毁了他双眼,又哭哭啼啼自荐枕席求他网开一面,叶之仪心中很是抑郁。
这京中的贵女怎么能这样不知羞耻?
在宫里待下几年,叶之仪越发沉稳。官场沉浮,他又是没了倚仗的人,少不得收起当初那点公子脾性。
新帝命他修缮古画,他眼盲却有些棘手,便独自顺着宫河散心思索对策。
他散的那一处地方往昔格外幽静,莫说人影,就是个虫影也见不到。
可他那日竟听到有人困在湖里,挣扎绝望地朝他呼救。
叶之仪在黑暗中过了那么多年,他的耳力和感官较常人出色得多。他当机立断跳下水,循着声音捞到那人。
搂住细软的腰肢时,叶之仪有一瞬迟疑。
掌下的小姑娘年纪极轻,她奄奄靠在他臂弯里,气息微弱又绵长。
他将她托上岸,恰逢小姑娘的侍女来寻她,一打听原是先帝当初最为溺宠的嫡公主。
脑海里乍然浮起那个小团子胖嘟嘟的身形来,叶之仪勾唇一笑:“原来是小帝姬。”
民间画师对他略有微词,叶之仪对此已习以为常,阻开齐安提笔画上几笔。
靖安长公主不知从哪里听来了风声,竟然遣侍女替他造势。
她送的那些玩意实在太过幼稚,尽管齐安叨叨个没完,可叶之仪还是笑着收下。
本以为他们的交情就此打住,不成想她求过东太后拜他为师。
画院闲暇下来就能闲得发慌,靖安长公主又是金枝玉叶,他就是再想阻拦也无计可施,更何况他并不讨厌她。
小姑娘天天跟在他身后,银铃般的嗓音清亮如泉水:“老师,在泠嫣眼中是最好看的人。”
叶之仪心弦微动,颔首扶着她的手再次落笔。
失去眼睛,各种感官会随之变得更加敏感。
小姑娘身上的冷梅香熏得他几欲失神,她不经意擦过他手掌留下的温度炙热又张扬。
叶之仪的心防就此缓缓坍塌,冥冥之中,隐隐有个声音在他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是她!就是她!”
张将军瞧他不顺眼,叶之仪心中也生出一较高下的念头。
张骜脑子简单,仗着自己刀法精准,非要和他比什么丹青。
比就比,叶之仪勾勾手指就耍弄得他落荒而逃。
他的小姑娘再次落水时,叶之仪顾不得自己尚在东福宫,心急如焚跳了下去。
上岸时,她被他不小心压在身下,她羞于启齿道:“老师能不能……起来”
只是他仍不敢对他的小姑娘再更近一步,他比她年长十二岁,或许等到她真正长大,回想起自己曾经迷恋过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老瞎子时,才会明白什么是懊悔。
张太后的暗示叶之仪刻意忽略,他领着小姑娘在上元节的街道上游玩,小姑娘居然大胆地强吻了他。
此等举止放在楼蔓身上是浪荡,可是放在她身上,叶之仪心中似漾了蜜一样酣甜,对她越是不舍。
他与她都不能再盲目沉沦下去,若必须要有一人先行清醒,叶之仪宁可是她无情无义抛下了他。
可她却不依,翻身压住他:“嫣嫣心悦老师良久。”
他也心悦她良久。
此后一切发展得很是顺遂,嫣嫣不嫌弃自己无权无势,不嫌弃自己空有一副皮相,愿携十里红妆出降于他。
可是变故抖生,楼蔓三番五次引诱,这一次终是连累他也为圣上怀疑。
嫣嫣不顾自己声誉,硬是要保下他。
叶之仪不敢再想下去,万一当日她为姚太后的声势所迫,他们很可能就是另一种结局。
他们的缘大过劫,他与她圆房那日,依稀觉察出她不对劲之处。叶之仪心中惶恐,他紧紧搂住她,生怕他一个失神,小姑娘就会从他怀中消失。
他与她儿女成群,与她共度一生,虽然他已先她一步白了头,可只要他还有一刻力气,就会再爱她一刻。
生生世世,至死不渝。
叶之仪五十七岁那年染上伤寒,百般救治无果,他听天由命等待死亡的降临。
可是他放心不下他疼到骨子里的嫣嫣,舍不得他笑靥如花的小姑娘。
嫣嫣婉转的嗓音如今已然沙哑,她握住他的手哀求:“之仪,再陪陪我,再陪我一刻就好,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