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倾搀起他凝神问:“老人家可还能赶车?这里离皇城近,今夜之事事关重大,禀明太后才是上策。”
车夫满口答应下来:“能能能,老夫身子骨好得很,容兄弟不必担心。”
春芷仍保持着将马车严严实实挡在身后的姿势,见容倾靠近,她才如梦初醒,失魂落魄退至一旁。
他拂开帘子,半个身子都没入车厢里。
刀疤装作没看见容倾这番算作色胆包天的举止,挡住几个随行丫鬟的视线,缠着她们替自己包扎伤口。
出了这桩意外,众人皆有些人心惶惶,春芷生怕又会出了什么差错,从刀疤那里要来一根铁棒,牢牢抱在怀里。
小个子递给她的时候,有些欲言又止。他心道这玩意虽然砸人疼,可姑娘你细胳膊细腿的,连举铁棒的力气也没有,哪里还能护得了自己与老大周全。
然而转念一想,猛地念起备受他们兄弟嘲笑的容倾,看着是个不折不扣的绣花枕头,一身的功夫却是一等一的厉害。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没准人家姑娘横起来,比男人还凶悍呢……
驶出这条异常幽深昏暗的小道,马车终于驶向了官道上。
偶尔也遇见几辆刻有世家家徽的马车,比起其他府上的阵仗,他们锦亲王府反倒显得颇为寒酸,几个下人衣衫不整不说,连神色也格外萎靡不振。
容倾半途上说是有几样东西落在家中,还需前去取,故而早他们一步下了马车。
皇城前已经有几个与锦亲王府颇为亲近的姑姑,三三两两候在那里。
春芷将腰牌递给她们过目,几个姑姑连忙掀开帘子请谢嫣出来。
先是被颠簸得胃里酸水翻涌,继而又遭人羞辱胁迫。
接连经过几番变故,谢嫣眼底也渐渐有了疲惫之色。
几位宫人见她脸色苍白,着实有点憔悴。思及于氏的嘱托,姑姑们恭恭敬敬扶着她出来:“太后拨了偏殿给小姐休息,左右宴席还有半个时辰才开始,小姐不妨先去那里歇一歇,再上一上妆面。”
春芷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脚底还有些发软,她勉强稳住情绪,看向几位宫人:“敢问几位姑姑,小王爷如今身在何处?我们小姐半路上……”
谢嫣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今夜之事事出突然,方才她躲在马车里,打斗的场面没能看得太多,他们说的话,她却一字不差全都记下。
那些人没必要诓她,听那色鬼高公子的口气,倒像是经常往来于那条花街柳巷之间。
这条路本就是君恪替她安排的,必然与君恪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若非他们之中有身手高超的容倾,凭她眼下这副有气无力的身子,至多也与周旋不了多久,最后只怕会平白遭人羞辱……
思绪转到此处,谢嫣忽然有些福至心灵。
那高色鬼乃是虎贲将军的嫡子、高颖的同胞兄长,如他所说的那样,如若高颖嫁给容倾做了侯夫人,他便是堂堂正正的皇亲国戚。
一旦虎贲将军高演去世,高色鬼继承父辈衣钵,顺其自然就承袭爵位,加上有容倾这层姻亲关系,在官场中如鱼得水。
一个游手好闲,好色嗜酒的纨绔公子,满身上下都是弱点与软肋,没脑子又有贪欲的人一向容易为人掌控……要是按照这个思路一直深想下去,反而能替谢嫣解释近日来的诸多疑惑。
君恪并不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既然她威胁到君锦玉的地位与安危,他又怎么会轻易放开她去,诚心诚意答允于氏,准许她自行挑选夫婿。
所谓的挑选夫婿,不过是个诱她放松警惕的幌子罢了。
君锦玉已经失了于氏的信任,谢嫣轻而易举就能避开她的算计。可君恪仗着于氏的宠爱,却为虎作伥,不念仁道孝义,竟能下的了,这等将亲妹妹往政敌嘴里送的狠心。
谢嫣本以为原世界中的宿体被迫嫁给纨绔子弟一事,并不出自君恪的本意。
然而这个世界里,他私心认为是她的存在,阻挠了君锦玉,就能狠心与八王爷合谋,为了拉拢高府这块肥肉,能够毫不愧疚地将她送给纨绔玩弄。
如今敌在暗处,她却在明处。就算逼得君恪认下这件事,或是道出此事原委打草惊蛇,往后他也更为忌惮她,手段只会变本加厉。
倒不如令春芷闭口不谈此事,待回去再同于氏哭诉更加妥当。
春芷咬牙硬生生将快要脱口而出的话,全都憋了回去。
谢嫣轻轻颔首,神色间看不出半点受过惊的端倪:“有劳几位姑姑了。”
容太后着宫人打扫出来的宫殿,并不算多,谢嫣进去时,已经有几位女眷在里头休憩。
殿中地龙暖意融融,谢嫣脱下披风,露出里头一袭烟红色罗裙。
罗裙做了交输裁,上身错落有致绣满各式各样的蝴蝶,下腰的裙摆质地轻柔,极贴身段。
谢嫣腰间还系着做工精湛的环佩容臭,行走间便有细细碎碎的铃铛脆响传出。
春芷避开几位姑姑,低声在她而后道:“小姐为何不让我将方才之事说出去?”
“不必,”谢嫣绕过屏风进去,手指穿过流光荧荧的珠帘,“我晓得是谁布的局。”
春芷惊得说不出话来:“难不成是玉姑娘?”
谢嫣摇头失笑道:“她被禁足多日,还没那等结党营私、陷害手足的胆识与野心。”
窗户纸捅到这个份上,春芷就是再傻也能听出不对劲的地方。
何况她从前在戏班子里听多了手足相残的戏码,本就比常人通透睿智,她双目有一刹那的怔忪,艰难劝服自己接受这个不近人情的残酷真相。
她神态间的后怕与愤愤不平,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春芷跟着她寻了张软塌坐下,几个姑姑便翻出个描金的胭脂瓷盒,沾了点胭脂抹到她双颊上,果然显得气色好了不少。
不同府邸的女眷,皆分散在殿中各处,彼此间仅仅摆着屏风与高大的绿植,充做隔断。
屏风另一边的女眷看上去比谢嫣还要年轻,皆是十三四岁的模样,衣饰都是如出一辙的宫女打扮,看着颇有几分宫女的派头,五官却依然稚气未脱。
几个小姑娘扒拉住屏风,就好奇打量她。
谢嫣靠在榻上歇了片刻,胃中翻涌之感总算消退不少,见几个小丫头还没走,谢嫣捻了几块从王府里带出来,用作磨嘴的糕点,就招呼她们几个上前。
几个小宫女也不认生,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最是单纯有趣,几个小姑娘大着胆子接过谢嫣递来的糕点,就往嘴里奋力塞,直到腮帮子塞得满满当当,她们才作罢,向春芷讨了杯水,道了几声谢,飞快抹几把嘴,就逃也似的溜远了。
略坐了一会子,几个姑姑瞧了眼殿中摆放的沙漏,催促谢嫣快些出去。
“小王爷今日公务繁忙,只能掐着时辰前来。”
谢嫣眼底迅速掠过一丝寒光,神色却是无懈可击的温婉:“王府的兴衰荣辱都牢牢系在哥哥一个人的肩上,他自然是应该以公务为重。”
姑姑煞是满意地笑了笑,引着她穿过熙熙攘攘的女眷,走向一处灯火通明的宫阙。
宫里还未及冠的皇子,都有各自的宫殿,一旦年满二十,便到了应当出宫另辟王府的时候。八殿下虽然未及弱冠,可先帝亡故后,他身为圣上的兄长,宿在宫里多有不合常理。今夜的宴席,恰好就定在八殿下年幼居住的翠微殿。”
翠微宫宫门比之寻常皇子居所,更为宏伟壮观。
谢嫣深知,八王爷之所以能分得这等好宫阙,并不因为他最得先帝疼宠,而是由于宫中人丁稀薄,空置的的宫阙却多如牛毛。
小皇帝年幼时的居所比他的翠微宫还要奢靡华美,所以说,人比人气死人这一点,向来是摧毁良心的亘古法则。
隔着乌泱泱的人海,谢嫣一眼就瞧见正与几个大臣交谈甚欢的君恪。
他脸上仍旧挂着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冷清神色,在一众油光满面、大腹便便的大臣中,分明是最清爽之人,谢嫣却从他举止间,品味出一股常人所不能察觉的诡异气息。
用道貌岸然这几个字来概括此人人品,显然最是合适不过。
她放慢了步子,趁着那几个大臣兴高采烈离去之际,幽幽停在君恪眼前,眼底瞬间绽出格外绚烂的笑意:“原来兄长早已入了翠微宫,倒是连累我苦等多时了。”
纵使君恪将自己的情绪掩藏得十分隐秘,可他腕上突然暴起的青筋,还是不可避免将他心中所想泄露得一览无余。
他扭头瞧了眼垂首不敢多言的季全,眉宇之中比往常更多了几分烦躁。
谢嫣迎上他试探的目光,柳眉挑衅似的拧起,望着冷笑道:“兄长在此与人说笑,却独独抛下我一人胆战心惊在偏殿苦等,倒真是放心得很。”
她的语气比上回后花园偶然相遇的那次,还要来得愠怒失望,听上去倒无其余的意味掺杂其中。
君恪按下心中忐忑,勉强扫她一眼:“你又发什么疯?”
“若是今日前来赴宴的,是常锦玉,兄长可还能像眼下这般,放心她一人独自入宫?”
季全惊骇欲绝,瞧见嫣小姐完好无损出现在此处,他比王爷还要来得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