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朱绿莘相视而望,彼此暗暗颔首示意,垂手领着那些女官宫女退至一旁候立。
谢嫣舒出一口气,定了定心神俯视足边消沉颓废的太子近臣,移开眼淡淡望着阶下荡起的涟漪:“殿下身子究竟如何,他心中自然比我们这些旁观之人来得更为清楚。纵然靠着药吊了二十四年的命,他也不曾颓靡。殿下若衰弱至极,没有这次的风寒,也会染上其他的病痛,大人诚然不必如此自责。”
庞少廉沉默良久,掩面哽咽叹气道:“他这些年是怎么一步一步捱过来的,东宫诸人都看在眼里,圣上待他严厉苛刻,平日只管他课业,从不肯多问一句他在东宫里到底住得安不安心,药可有照常服下。”
他言语至此戛然而止,顿了许久,才压低声线含糊不清道:“殿下这太子之位坐得不稳当,如今怕是遂了圣上废嫡的心愿。”
周帝对赵皇后用情至深,可待这唯一的嫡子却颇为心狠漠然。天下皆知贺云辞病弱,周帝却充耳不闻臣子劝诫,一意孤行将诸多政务交与他处理,甚少嘘寒问暖。
喜恶因人而异,周帝凉薄,对待东宫诸事并不上心,谢嫣也从未妄想借他之手铲除骆知寒。
若是凝神细听,眼下甚至还能听闻殿内太医,纷杂无绪的脚步声与断断续续的低语。
她不甚在乎弯眼笑道:“那又如何?比之疏远有加的圣上,大人才是日日陪伴殿下的人,若你因此消颓下去,殿下唯恐自己连累旁人,又怎能安心养病?初仪愚钝,不通太多道理,只晓得他能多活一日,于我而言就是极大的恩赐,必然要悉心照顾,断不可叫他有半分遗憾与自责。”
庞少廉慌忙背过身擦去脸上泪水,念着她的话,心中又是动容又是羞愧:“郡主所言极是……”
自这初仪前几日借居东宫的消息传过来,庞少廉就得了守阳叮咛,说这福安殿的小郡主此番前来,乃是奉太后口谕,意与殿下成全好事的。
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小郡主又十分守礼懂事,庞少廉也权当对她的心思一无所知,由得她自己做主打算。
太医施针三三两两散去,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守阳随诸位太子侍臣筋疲力尽推门出来,一眼就留意到一旁久立的谢嫣。
出入东宫的都是些男人,殿下又属意内侍侍奉,故而连个宫女也甚少见到。
甫见这么一个仪态万千,衣着华美的少女,娉婷立在雨幕后,几个太子侍臣不免多看了几眼。
左庶子和书令史日日跟随太子,也从未见过她,一时有些拿不准她的身份。
今早他们得知殿下病情,纷纷扔下手头公务前来侍疾。
雪白地衣上沾着殿下咳出的鲜血,色泽艳如皑皑雪地中破土而生的红梅,斑斑点点怒放开来,似重重笼罩在心头的阴霾,压得他们喘不过气。
如今陡然瞧见谢嫣,心头阴霾悠悠散去,个个眼睛亮了亮,稍稍拦下守阳悄声问:“那位贵人看容貌,似乎并不是舞阳长公主家的陵阳郡主……”
守阳隐去心头诧异之色,虎目圆瞪细细辨认:“那是太后身边的初仪郡主……”
左庶子细品此封号,越是默念,便觉越是耳熟,偏偏一时想不起究竟从何处听过。
“这封号听起来很有些耳熟……”
守阳送他们出了长廊,顾念檐下静立的小郡主,脱口而出提醒:“是殿下赐婚圣旨上的那位未来太子妃,前英国公嫡女梁氏,昨儿个才来的东宫。”
左庶子隔着空荡荡栏杆,远远睨着檐下一身荼蘼花色的少女哑然:“殿下……这是要铁树开花不成?”
“铁树开花”四个字,震得守阳一口气差点没能提上来,扬起拂尘敲打他手背笑骂:“大人从哪里学来这些话,仔细殿下听见,罚你背完整卷《大周律法》。”
左庶子:“……”
恐打扰贺云辞清梦,谢嫣尚在犹豫此刻是否应该入殿,她盯着紧闭的隔扇出了会神,就见守阳匆匆从一侧赶来。
庞少廉扑上去扯住守阳衣袖,急切追问:“公公,殿下病情如何?现下可醒了?”
守阳面带悲意忍泪摇头:“醒了,虽不至于伤及性命,可这几月应该下不了榻,也由此种下病根。”
“小郡主竟也在此。”他觑了觑谢嫣略显苍白的脸颊,只听她垂着头,低低唤一声“公公”,模样与神情婉转得令人心生怜意。
守阳心中一动,抹着眼睛哀呼:“从今以后都需要人日日贴身顾看,喂药擦身不可有一丝懈怠……如今政务担子全数积压在殿下一人身上,可怎么容人心安!”
贺云辞身边的两个心腹皆受刺激,一个自怨自艾,另一个哭天抢地,允他们绷着一张苦瓜脸转到贺云辞跟前伺候,纵使他病情有所好转,也能被这两个生生哭出心病。
谢嫣挤出个还算从容和蔼的笑容,好言劝了守阳几句,琢磨着语气道:“公公与庞大人身兼要职,需替殿下分担政务琐事。殿下应姑祖母恳求收留初仪,初仪无以为报,左右在东宫无事可做,两宫又靠得如此之近,不妨过来照顾殿下,也算报答他收留的好意。”
守阳老泪纵横:“劳烦郡主屈尊做这等伺候人的事,老奴甚是过意不去……”
她摘下兜帽,拢拢有些凌乱的墨发,提步踱上踏跺:“此事既然为殿下所做,便不是什么屈尊之事,公公无须多礼。”
两侧内侍拉住门钹恭迎谢嫣入内,殿内光线昏暗,执掌烛火更漏的宫门郎,早早就已燃上宫灯。
昨日翻进来一次,因赶着带小狐狸暖身,她倒忘了趁机透过窗子看一看里头的景致。
东宫摆设皆已肃静简明为主,没有太多色彩斑斓的流苏帷幔,充做隔断使用的,除了式样用料不一屏风,就只剩下几幅绘着梅兰竹菊的青翠竹帘。
地龙并几个铁炉子里头的火焰,烧得格外旺盛,谢嫣走了几步,额角登时沁出一层细密汗珠。
贺云辞靠在床头翻动一本书卷,瞧见谢嫣走近,沉寂眉宇间仿佛绽出一道模糊喜意。
绿莘将药碗搁在桌案上,弯腰扣上无声屏风退了出去。
谢嫣挨着他榻边坐下,捧起那碗汤药,舀起一勺凑到他唇边:“听闻殿下昨日淋雨患上风寒,东宫人手不够,臣女就想着过来照顾殿下。”
他放下手中书卷,试图抬手取过谢嫣手里那碗药:“初仪你住进东宫来,将这里当做福安殿就好,不必委屈自己行事如此顾忌。”
谢嫣望着他掌心那条沾了血帕子,轻缓一笑:“臣女心甘情愿照看殿下,怎会委屈?”
贺云辞看着自己蓄不起力气的手腕,蜷起骨节揉着眼睛苦涩笑了笑。
他如何不知她怀的什么心思,先不谈他是只深受凡人厌惧、妖物鄙夷的半妖。如今自己一只脚跨进棺材里,已然是个将死之人,哪怕有心回应,也不得不向认命。
“孤时日无多,可你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怎能连累你的清誉,那纸婚……”
“殿下,”谢嫣猝然打断他,掀起眼帘凝睇他,“容臣女与你打一个赌,你信不信你这病两月后就能彻底痊愈?”
她扬起稚气未脱,还生着婴儿肥的脸庞,目不转睛认真瞧他的样子甚是动人,乌黑瞳仁里燃起两簇明亮星火,秀眉黛如绵延远山,眼底俱是化不开的柔情。
她三番五次将他救出生天,落在他狐狸身上的眸光也是这样的温软缠绵。
贺云辞受那夺人心魄的目光蛊惑,余下之言竟再也无力宣之于口。
她舀起一勺汤药含笑喂入他口中,他也恍恍惚惚张口饮下。滚烫汁液滑过青白唇瓣与干辣咽喉,渗入心口,继而落入肚腹。
苦味自舌尖炸开,又迅速在唇齿间四下蔓延,他却不觉苦涩难捱。
谢嫣放下空碗,抽开他腰后垫着的软枕,拿走他手中书卷,扶着他慢慢躺下:“殿下这几天好生休养才是正理。”
她掌心灼热温度隔着一层中衣烙入他心田,她弯腰替他掖好被角时,垂落下来的几缕碎发擦过贺云辞颈侧。
抬眼就能瞥见她带着殷红玛瑙耳珰的雪白耳垂,其侧鬓发被汗水微微浸湿,双颊红艳,体香幽幽,连口中呼出的清气,都似染就一层朦胧红光。
困意阵阵席卷全身,贺云辞闭目沉沉睡去,再度醒来之时,腿边的被子无故被人紧紧压住。
他睁开眼向身侧顾看,果然见她趴在床边,睡得昏天黑地。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馨馨小荷、化鹤归两枚小可爱的手榴弹o(≧v≦)o
第175章 狐妖进化计划(二十)
太后临去玄光山前, 曾对他交待过小姑娘的喜好。
除了众所周知的善舞之外,平日还极度嗜睡。
贺云辞当时听入耳中,只当是太后开的一句, 撮合他们二人的玩笑话,可如今数次亲眼目睹她, 一旦寻个趴的地方就能合衣睡下, 方知这玩笑半点假不得。
内殿四角安置的地龙火光正旺,悬挂的冷色竹帘, 都似附上一抹暖雾。
她额前碎发被汗水渍成一绺一绺, 勾连青丝紧紧贴在耳畔, 恰好露出耳垂上那枚红到极致的耳珰。
外衫松松垮垮滑下圆润肩头, 领口微微敞开一点弧度,少女精致锁骨宛如美玉精雕细琢而成,白皙娇嫩的肌肤在烛火照射下散出莹莹玉光,令人目眩神迷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