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适逢他回眸望过来,谢嫣支颐冲他举起杯盏,不动声色遥遥一倾。
约摸是喝醉了的缘故,他眼中竟难得泛出点点笑意,亦举起酒樽回以一礼。
谢嫣窥见系统面板上的进度条,继而增长十个百分点。
替他斟酒的女官捧着酒壶退步行礼转身,途径谢嫣身边之时,谢嫣才发觉她竟是原女主林熹微。
她敲打酒壶百无聊赖寻思,这增长的十个点应是好感度无疑。
宫宴散去已是深夜,皇城早已宵禁,宫中早先便打扫出几座宽敞宫殿供人宿居。
谢嫣与五皇女作别后,突有一名内侍前来传话,言说姬赢此刻已退入偏殿更衣,不消多久便会启程回重萃宫。
谢嫣捏捏袖中画轴,着人看紧易霄,领着瑶绮候在姬赢回宫必经的自雨亭前默默等他。
自雨亭供人夏季消暑,一到冬就比寻常亭子寒冷,谢嫣搓手喝气,候了一会子功夫,才等来姬赢。
李德保一眼望见她,低声对姬赢禀告几句,遂与瑶绮分为两路望风。
谢嫣从袖带里抽出那幅她潜心画了多日的画卷,往他手里一塞:“喏,送你的。”
手炉子里的炭火早已燃尽,谢嫣双手被寒风刮得生疼,手背指节处生生肿了一圈。
姬赢脱下大氅将她连人带画卷一并裹起来,他捏着那卷画,没好气道:“这么冷的天怎的还要出来吹凉风?”
谢嫣将手塞入他掌心暖了暖,仰头真诚道:“今夜礼品单子那样多,却没一样是真真正正赠给你的,上次那两幅小像忒寒酸了些,我便琢磨替你绘一幅看得过去的。”
他眉心仍旧皱着,握住谢嫣的手掌却紧了紧:“傻瓜。”
易霄扶住树干呕出一肚子腥臭酒液,跌跌撞撞馋着假山走出园子时,目光无意一转,竟瞥见脚下自雨亭里现出的两抹熟悉身形。
他今夜自打初见奸宦姬赢,便有些坐不住。
他虽少时丧父丧母,却依稀记得他父王本家中,有一个生得和父王极为相似的幼弟。
这论辈分应是他小叔的男童,当初也不过比他年长两三岁。
虽然今夜座上那人面容艳丽至极,衣着语气与当年相去甚远,易霄只一眼便认出他来。
在宫中撞见旧相识,他心中烦闷难捱至极,干脆一杯接一杯饮尽盏中酒水,低首尽量不招姬赢留心。
只是回朝华殿的路上,因腹中酒水翻涌,易霄不管不顾抛下宫女,急急奔来此僻静之处呕吐。
纵然远离辉煌灯火,姬赢那一身由鹭丝鹤羽捻织的华服,仍源源不绝流泻出撩人雾光。
他浑身杀伐果决的气势不容旁人小觑,可死死牵动易霄飘忽目光的,却是姬赢身前那个靠入他怀中的姑娘。
姑娘生就一双一如往昔的英媚眉目,玄青朝服外罩了件男式大氅,削肩被密不透风的大氅紧紧覆住,皮毛遮掩下,只露出一截染了霞雾颜色的细腻耳根。
姬赢手里捏着的画轴轴尾拴了根红玛瑙璎珞,璎珞穗子直直垂至腰下,与他腰间佩戴的鎏金宫牌遥相呼应,相得益彰。
那根璎珞与易霄当夜在她书案上发现的那根……几乎是一模一样。
他目眦欲裂瞪着付灵嫣踮起脚尖,眉开眼笑蹭了蹭姬赢脸颊。
当初那个靠卧着海棠榻,被他一手掌控的姑娘,此刻却嫣红着双颊扑入旁人怀抱。
那双不着寸.缕的柔荑,如今正以格外娇憨的姿态,极尽媚意缠住另一个人脖颈。
那只被他咬吮过的肩头,亦不知羞耻搭着旁人的衣袍。
易霄抡起拳头,重重砸向身侧梅树。
蓄满怒火的双眼死死盯住,恨不得将那对花前月下的奸.夫淫.妇灼出个血洞。
说什么将计就计……说什么与姬赢不共戴天……说什么他才是她唯一深爱的正君……只怕这不要脸皮的狗男.女早已勾搭成奸,合伙将他耍得团团转。
他只当付灵嫣每日除了前去重萃宫请安,从不涉足勾栏之地,便也不会招来其他男宠与他添堵。
就算捅破他身世这层窗户纸,也未上书大理寺捉他这个漏网之鱼回去受刑。
易霄私以为,付灵嫣虽然嘴上说着与他恩断义绝的话,仍不忍向他痛下杀手,心底照旧对他存了一丝悬而未决的情念。
故而她将他锁进朝华殿里着人关押时,易霄心中也无半点慌乱。
可如今看来,他才是那彻头彻尾、被人蒙在鼓里而犹不自知的蠢货!
付灵嫣数月以来打着请安的幌子拜谒姬赢,宫中何人能猜到,她此举并非出自姬赢逼迫,实则是前去重萃宫与姬赢这个阉人苟合……
为坐上这个可有可无的储君之位,她不惜与一个阉党做了对食,全然将他这个名正言顺、跨过朝华殿正门的正君抛诸脑后!
她口口声声嫌恶他乃是废太子世子,可又哪里猜得到,这隐姓埋名十多年,终得以登及高位俯瞰天下的姬赢,更是父王的亲弟弟!
她眼中本应除了他之外,再容不下旁的风景,可眼前能接近她的姬赢又算是什么?
当初对他一见倾心的爱意说得倒是轻巧,可转眼间消弭得也格外迅猛。
为何她能不计前嫌与姬赢卿卿我我,却不愿替他生一个孩子!
妒火潜游于五脏肺腑之中熊熊燃烧,大火沿筋络滋生蔓延,最后郁结在腹腔深处。
等到撞见亭前那低语许久的两人,不知怎的又抱成一团亲得难解难分之际,易霄躲在树后看得双目充血,终是憋不住喷出一口浊血。
他忘了自己是怎样忍痛离开此地,又是怎样飘忽着脚板避开宫人视线,两掌一撑翻入书房。
这一仗他彻彻底底输给了她,输得片甲不留。
坐在付灵嫣睡卧过的床榻边,翻出一只火折子点亮瓷灯,他睁眼寞寞一眨,灯影幽幽晃晃轮转间,隔着朦胧暖光,易霄似看见昨夜的她,素服朱笔坐在案前,颦蹙一双被橘光笼得淡雅毓秀的乌眉,细细勾勒笔下之人的相貌。
易霄极其不喜被人握在手心拿捏,往昔与一众朝臣深交,骨子里透出的尽是运筹帷幄肃杀冷意。
月下的她踮脚与姬赢细细绵吻,凝着水光的眼角仿佛被人漆上一团珠影,余光所及之处,有丛丛花木破土而出。
她鲜少这样娇媚动人,即便被姬赢吻得敛了眉头,面上也是难以描绘的惑人风情。
只是她笔下那人不是他,曲意承欢之人也不是他这个正君。
任由自己的女人游戏花丛,处处拈花惹草,他一介帝王之才眼下与懦夫又有何区别!
谢嫣推门绕过月洞门与数重帷幔,映入眼帘的,便是低头闷坐在她榻上不声不响的易霄。
她再三叮嘱过宫人务必看好他,谁知他又腆着老脸缠上来。
好感度已经满格,再留着他也无济于事,反倒白瞎朝华殿口粮,浪费她的时间。谢嫣不作多言,利落转身去唤宫人押他前去大理寺投案。
她张口堪堪喊出“瑶绮”二字,易霄猝然反剪她双手,将她压在抵在柱子上靠近她右耳笑道:“若非我今夜宫宴之上,撞破殿下与姬赢好事,怕是现在还被殿下蒙在鼓里……”
谢嫣讶异瞥他一眼,瞬间又平静如初,以看死人的眼神沉着扭头看他道:“你都知道了?”
“我不仅晓得殿下与姬赢之间的私情,还晓得另一桩密辛。”
谢嫣大约能猜出他暗指的是何事,遂动动脚尖默然不答。
他情绪却陡然激动,锁住谢嫣双腕的力道又紧上三分:“殿下为何不愿开口追问?只因我是先太子之子便多有提防,殿下你可明白,你今夜所逢迎之人,乃是父王本家唯一的亲弟弟……姬赢隐去父姓,冠以母姓入宫,又得陛下垂青,你以为他只靠那副肖似父王的皮囊,就能心想事成横行宫中?!”
他腾出一只手扯开谢嫣腰带,沾着刺鼻酒气的唇疯狂落在谢嫣面皮上:“夺得储君之位的法子千千万,殿下独独念着姬赢这一种,为何不与霄生下一子,以此逼满朝文武附议?”
谢嫣觉得此人简直是病入膏肓,药石罔及。
她待他之心,就是朝华殿外的洒扫宫女,也明白一二。
他如今大势已去,偏生易霄依旧自以为能迷得她神魂颠倒,甚至今夜窥探她与姬赢之事后,还巴巴盘算应当怎么挖这个墙角。
谢嫣无力再与他废话劳力伤身,正君这位置并不是摆设,由才德兼备者担任方是上乘之举。
易霄霸占此位许久,如今理应到了退位让贤的时候。
谢嫣用力撞上他额角,趁其吃痛捂额之时,一脚将易霄踹出丈远。
侍卫询声鱼贯入殿,有条不紊架起易霄两只胳膊,簇拥着将他抬了出去。
早早处理掉姬赢这个戏精,倒省得今后夜长梦多,再度横生波澜。
谢嫣轻击镇纸不忘吩咐:“九正君易霄本为废太子世子,隐姓埋名顶着易府庶出四子的身份入主朝华殿,已犯了欺君之罪。易丞相包庇废□□羽,与奸党勾结,论罪当以株连九族。此事事关重大,所牵扯之人须得盘查仔细,莫要放过一条漏网之鱼。今夜务必严守易霄,明日一大早便随本宫给大理寺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