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玉英见这位伯夫人的次数不多,此时一进卧房,就闻到檀香味,房间里有些昏暗,伯夫人穿了一身褐色的衣裳,没有佩戴任何首饰,面孔在氤氲的香烟掩映下显得有些不真切。
两下里见过,伯夫人先问了女儿的学业和身体,才又端量杨玉英,仔仔细细端量半晌,轻轻地叹了口气:“真是个标致的孩子,尤其是这双眼睛,端是秋水明眸,璨若流星!说起来,你娘亲当年在时,和我关系好,老是跟我说她样样都出色,就是脸差一些,眉毛眼睛长得不是样子,没想到你这孩子到把她的缺憾给弥补上了。”
她老人家似乎只是随口一提,杨玉英也就随意一听。
正说话,外面有个婆子过来道:“夫人,时太太来了。”
婆子一顿,又道:“时太太好似带着龙凤漆匣,您瞧,是不是去请伯爷来一趟?”
伯夫人蹙眉:“……去请。”
这些下人们其实都极有眼力,对方是否来者不善,他们一眼便看得出,要没这份眼力,恐怕也难得主人家重用。
戚芳龄一下子握住杨玉英的手臂,眉毛微微颤动起来,十分紧张。
杨玉英轻轻一拍她的指节,她的手指才柔软放松开,吐出口气:“傅姐姐,她来作甚?”
伯爷还没到,时夫人便先被迎进了花厅,伯夫人笑迎了几步,指着身边几个丫头给时夫人介绍。
时夫人瞧着是个和善人,只是今天打扮得略显憔悴,头发简单挽起,戴了一对珠花,再无其它配饰。
进了门,她便一手拉戚芳龄,一手拉林依依,把两个人都快赞出花来:“真是羡慕你,养的丫头乖巧漂亮。不像我家那猴儿,哎,淘得很,还动不动就给我尥蹶子,倔的跟头驴似的。”
“我到希望家里这几个活泛淘气些,年纪都小,淘气不比闷葫芦样的强?”
两位夫人商业互吹了几句,时夫人目光落在杨玉英身上,一抹眼睛,落下泪来。
戚芳龄悄悄拿手指在杨玉英后背写字——图穷匕见!
“秀姐姐,我说了这话,你必是要恼的,可我是实在没法子了,你便是要恼,我也得说。”
时夫人叹道,“我家修远同傅小姐的婚事,还是作罢吧。”
这话一出,房间里一片凝滞,伯夫人面色发黑,却并不狂怒,只冷静地抬头看她,声音低沉下来:“你们时家要悔婚?”
时夫人闭了闭眼:“傅小姐没哪里不好的,要是不好,我公公当初也不能做主把婚事定下,只造化弄人而已,前些时候我遇一老神仙,两个小的八字不合,硬要婚配,双方都有磨难,就说我,一向身强体健,没有哪里不好,可自从两个人的婚事初定,先是我家庄子失火,再是我差点被毒蛇咬到,昨日大夫来请平安脉,更是说我这心脏竟出了毛病,需得安心静养,不可大喜大怒,否则难得长寿。”
“这等事,终归是信其有不信其无,两家结亲,为结两姓之好,他们两个还未成亲,家里便出了这许多事,若是成亲,岂非要了我的命,所以……”
伯夫人神色冷冽,刚要请伯爷过来定夺,杨玉英却是先开口:“退亲的事我答应了。”
她一伸手,莲莲就把一龙凤漆匣递过来,信手打开,取出里面一方玉佩递了过去。
“这是信物。”
时夫人愣了下,幸而反应快,连忙也把信物,一只黄玉婵还回。
她待说两句场面话,杨玉英已是极温柔地一笑,声音也柔美动人:“时家庄子失火,有毒蛇肆虐,夫人实在不必把它们都归罪给我与令郎的生辰八字,八字也挺无辜。但凡您老人家对人莫要太过苛刻,别只因路边一不懂事的小乞儿,嘲笑你两句就打断人家的腿,人家兄长也不至于貌似放火。”
“但凡您嘴上少些刻薄,不要见人家苗女的穿戴与汉人不同就出声嘲笑,还故意冲撞人家生病的兄弟,毒蛇也不会熟门熟路找到你家去。”
杨玉英的声音低沉悦耳,话却是惊世骇俗,只惊得时夫人色变,大怒道:“你胡说什么!”
“我是不是胡说,夫人你自己要不清楚,回去问问时老爷子便是。”
杨玉英轻声道,“我好言相劝,夫人乐意听就听一句,不乐意就当过耳云烟便是,对了,您这身体的确不好,不光是心脏的毛病,我劝您多找几个好大夫,好好问问诊,要是这亲都退了,您的毛病反而更要命,您自己颜面上恐怕过不去。”
说完,杨玉英揣起黄玉婵,大大方方地过去同伯夫人见了一礼:“是香香失礼,还望伯夫人勿怪,香香先行告退。”
戚芳龄视线追着杨玉英的背影,心中十分佩服。
她出生以来就没见过这么杠的小姐,再看时夫人的脸色,她都有点担心时夫人回不到家,就被先气进医馆。
静山伯人在外院,路远而且关卡多,等伯夫人派去的下人找到他,再等他换上待客的衣裳过来,这边竟是散了场。
伯夫人轻轻摇了摇头:“时夫人憋了一肚子气,哪里还肯待?”
静山伯戚寻半晌无语,按了按眉心。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他自己的大麻烦还不知怎么处理,但家里表小姐被退亲,也不是小事。
第542章 病情
不知多少人把婚姻当成天下间一等一的大事对待。尤其是女孩子,出现波折那简直要命。
当然,杨玉英也从没把它看成小事过。
只是眼前这一桩早就是预定好了的,静山伯府的表小姐,傅县令的爱女,早在很久之前已丢了性命。
如今留在世上的,或许……还有她的一点英灵未灭。
退婚之事传出,静山伯府从主子到下人都神色严肃,不用上头管束,下头也不自觉老老实实闭紧嘴,绝不肯让半点闲言碎语从府里传出去。
就算是平日里对杨玉英并不感冒的下人,此时也不免有同仇敌忾之感。
“表小姐这两天都没出院子。”
戚明肿着一只眼,领着嘴角带了一点淤青的时修远从侧门进来,绕路走到西跨院外头,就看几个婆子,几个粗使丫鬟在竹林边上做针线,编竹筐。
戚正低声问了一句,小丫头被问得一脸迷糊,最后总算领悟到主家的意思,“……也没见叫大厨房送什么吃的,这几日大约胃口不佳?”
戚明顿时瞥了时修远一眼,脸色难看的很。
戚正也叹气。
最近几日府里气氛古怪,他实在不觉得哥哥把这罪魁祸首往妹子院中领,是个聪明的决定。
本来这事已经出了,最好大家彼此不往来,一切如常,过个三五个月,众人淡忘了此事,到时候别管是再从京中门当户对的人家为表妹择一佳婿,还是送表妹远嫁他处,都是极好的选择。
“有什么大不了,京里这几年定亲退亲的事还少了?没有他时修远,我家表妹还能砸在手里不成?”
戚明心下不安,嘴里却越发不饶人,“表妹要是有气,把时修远这厮送到表妹手底下,让她抽打一顿,保准什么气都出了。”
一行人穿过竹林,刚一进院子,就见杨玉英在屋檐上腾转挪移,倏然飞下来落在一块青石之上,雪白的长练甩出,只听几声爆响,池边数个装满水的水翁登时化作齑粉,长练卷出四个巨大的水球,瞬间送入池中,水花飞溅。
戚明:“……”
戚正小声道:“其实,出气的法子很多,没必要动手,动手多粗鲁……是吧?”
戚明:“很是。”
时修远再不好,让他在静山伯府被打死,家里也要吃官司。
杨玉英落了地,莲莲拿了斗篷过去给她披上,再略擦一擦手脸,她莲步轻移,转头看过来,似微有些惊讶,轻轻福礼,笑道:“表哥今日没当值,怎有空来看我?”
这可不是闲话,最近陛下准备整修皇宫和园子,正好又赶上两位公主到了适龄的年纪,准备出嫁,要修公主府。
皇城司那边今年也有大工程需要工部鼎力相助,可以说,这一整个年头,怕是工部上上下下都要加班。
戚明显然也想到刚才几位大人开会时的严肃脸,悄悄打了个哆嗦,抬头看向杨玉英,支支吾吾地道:“是时修远要寻妹妹,妹妹若想同他说话,便让他待一会儿,妹妹若不想见他,我这就打发他走便是。”
时修远从进入院子以来,就十分沉默,此时戚明话音一落,他却忽然开口:“傅小姐,你说我母亲身体有疾,可有……什么依据?”
戚明皱眉,恶狠狠地瞪了时修远一眼:“你们家的事,怎来问我妹子?我妹妹好心好意让令慈请大夫看病,注意身体,还有错了不成?”
杨玉英却不曾为难人,郑重道:“去太医院找陆老太医,或者他次徒葛争鸣,别的大夫,未必能看出来。”
时修远沉吟片刻,对杨玉英躬身行礼,低声道:“家母无礼,多谢傅小姐不计前嫌,若是小姐有什么需要修远做,尽管吩咐一声。”
杨玉英摆了摆手。
时修远心下叹了口气,没再纠缠,转身离去,只把满肚子的疑惑藏在心里。
他来之前,心里也存了几分疑虑,怀疑是傅小姐不满母亲的态度,故意吓唬人,只时修远从小到大同他祖父学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