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破屋的门已经被打开了,屋里没窗,但是屋顶破了半边,也能隐隐看清楚里面的情形。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窝在墙角,一动也不动,跟个死人似的。
“她可是受了伤?”何灵急了,迈步就想往里走,却被身边的婆子一把拽住了。
“何姑娘,可不能离得太近!这种发疯的最容易伤人,没得染了晦气!”那婆子一开口,周遭围着的都齐齐点头,这种疯子哪是能随便碰的!
谁料话音刚落,后面就传来了个凉飕飕的声音:“她刚来时可没疯,听说是哪家的小姐,要换赎金呢。可惜没能熬住。”
何灵猛然回头,看向说话之人:“阿红,你说的可是真的?”
“骗你作甚?”那个名叫阿红的风尘女又“咯咯”笑了两声,“就算疯了,也知道吃喝拉撒,就是不会说话。也是模样生的太好,才给人圈在了这里,睡起来总也是热乎的呢……”
她是笑着开口的,可是声音极为古怪,带着股让人发寒的凉意。在这破屋前,竟然生出了几分鬼魅之感。
其他人都吓得缩起了脖子,唯有何灵恨恨的一跺脚,冲了进去。那破屋里的味道并不好闻,像是有什么东西腐烂了,散发着臭气。然而当靠近那女子后,何灵才发现她身上的味道其实并不太重,似乎有人帮打理过,只是衣衫太少,没法遮体,显得凄惨狼狈。
在那女子身边蹲下,她小声道:“姑娘,别怕。这岛已经归赤旗帮了,若是你还记得家在何处,吾等可以送你回家。”
那女子并未回答,两眼直勾勾看着前方,却又像是什么都瞧不见。
一个婆子也跟了进来,小声道:“何姑娘,这里不是住人的地方,不如先把她请出去?”
她不自觉用了“请”,像是对待一个妖物似的。何灵咬了咬牙,身手去搀那女子,原本还以为要费些力气,谁料一抬手,对方就乖乖跟着动了,倒不像是疯了,而像是丢了魂儿一般。
待到出了门,有了光,何灵才看清楚那女子的面容。还真是个美人胚子,眉眼都细细的,皮肤极白,瞧着刚及笄,是那种唯有生在富贵人家,才能被娇养出的小姐。这样的人,居然被折磨的疯了,难免让人心生不忍。
这长相,顿时让一圈妇人都发出了惋惜,有个低声道:“不知还能生不能?若能生养,说不定能找个人家……”
这话不知有哪处戳到了何灵,她立刻叫道:“这就是被吓的,找个大夫说不定能治好呢!”
然而这话却让不少人摇起了头,还有人冷哼一声:“真为她好,还不如死了干净呢。”
那群人嘀嘀咕咕,唯有阿红像是没听到,只冷冷笑着,盯着何灵问道:“她可还能干活?还能用手养活自个儿?”
何灵瞪了过去:“我会跟公子说的,让公子安排!”
“安排什么,一个靠得住的夫婿?”阿红唇边显出了一丝极浅的笑,像是嘲讽,却又微微发抖,“也是,给人暖床,顺便下个崽儿,也不算白费。”
何灵也抖了起来,只想扑过去撕了那张惹人生厌的嘴。然而她忍住了,咬了咬牙道:“既然她还活着,还会吃喝拉撒,就不能搁着不管!先跟我住一个屋,等问过了公子再做处置!”
她这样做对吗,是不是又犯了傻?然而何灵却咬紧了牙关,不管旁人怎么想,公子肯定也不会放弃这女子的。这是个苦命人,既然活了下来,熬到了赤旗帮到来,就不能平白让她死了!
闹出这么一场,众人都有些低落,何灵也不催着干活了,让人收拾收拾先歇下来,她自己则带着那疯女人回到了屋中。这屋子原本是她和林默一起住,现在没打招呼就塞了个人,还是个疯的,她也十分愧疚,低声道:“阿默,要不今晚你先回公子那边住?明天我就能收拾出屋子,带人搬过去。”
林默却摇了摇头:“我帮你看着。”
这样的疯子,身边是离不开人的,哪能独居?林默是不太会说话,但是何灵今日的举动,她都看在眼里,并不觉得哪里有错。她跟何灵一样,深信公子能救回这可怜人,不能把人放着不管。
见林默如此,何灵心底不由一轻。引着那疯女人进了屋里,她跟林默一起帮她洗了脸,擦了身,还换了件干净衣裳。当把那乱糟糟的长发梳顺挽起,露出一张小而白的脸时,连林默都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姑娘长得真好,收拾利落了越发显得清秀,若不是那双仍旧直勾勾,让人发怵的眼,就跟个大家闺秀一样。
何灵低声道:“人你先看着,我得去找公子回禀了。”
林默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何灵走出两步,忍不住又道:“要是应付不来,记得赶紧喊人……”
林默这次开了口:“你放心。”
她答得简单,语气却很沉稳,何灵这才放下心,匆匆往主院赶去。
※
见到了伏波,何灵先仔仔细细汇报了女营的状况。包括修建屋舍,扩建灶房,以及将来裁衣、浆洗需要场地的事情。
伏波听完之后点了点头:“过两天二郎会带木匠回来,到时候岛上统一规划,女营的地盘也会扩充。现在营中女子情况如何?”
听到她这么问,何灵立刻道:“旁人也就算了,虽说有些死气沉沉的,但是干活还算麻利。就是有个叫阿红的,像是个卖笑出身的,不肯好好干活,还说要继续做皮肉买卖……公子,这样的人会不会坏了女营的规矩?我,我也不知该不该送她走。”
伏波沉默片刻,突然问道:“她是一上来就这么说的吗?”
何灵用力点头:“我说什么,她都要唱反调,人阴阳怪气的,嘴又毒,根本不信咱们能守规矩。”
“若是如此,应该没藏什么坏心。心怀不轨的,绝不会明摆着跟你对着干。”伏波道。
何灵怔了怔,突然也觉出了不对。她怎么说也是帮主派来的,算是说话极管用的,若是聪明些,不该上赶着巴结吗?那女人却处处跟她作对,就不怕惹恼了她,挨了收拾吗?
然而下一刻,何灵又困惑了:“可她真是在捣乱啊,瞧谁都不顺眼,那神气绝不是装出来的!怎么会有人连好歹都不识呢?”
“若是人一出生就浸在冰水里,自然会觉得冰水更好。碰到了有点温度的水,反而会觉得有人想害她。”伏波叹了口气,“这样的人,想要让她恢复常态,是需要时间的,也需要旁人的感化。”
说着,她顿了顿,看向何灵:“你觉得是该让她离开,还是该让她留下?”
没想到选择权落在了自己手里,何灵沉默了半晌才道:“若是送她上岸,就是把她推回了那世道中。她虽然讨厌,却也是个人……”
看着面前纠结的小丫头,伏波微微一笑:“那就留下她,让她用劳作赚来衣食。岛上不会允许皮肉买卖,若有违规是要处罚的。把这话告诉她,她应该就会安分点了。”
建国初期,曾经有过改造风尘女的行动。给她们送医送药,帮她们纠正观念,让她们摆脱旧时代的牢笼,成为新时代的一份子。这里面需要的心力何其艰巨,打破的观念束缚更是让人难以想象。而一切的起始,不过是把人当成人罢了。
何灵是青楼里出来的,她受过苦,也比旁人更痛恨这样自甘堕落的人。如今能说出这样的话,就是思想发生了转变。伏波不觉得只凭自己就能改变世界,因而每多一个同行者,就是多出了一份力量。这力量本身,就是弥足珍贵的。
被那笑容鼓舞了,何灵用力点了点头,随后又低声道:“还有一个女子,被人祸害疯了。我,我也想救她……”
伏波的脸一下就严肃起来:“那人可受了伤,有没有打人伤人的举动?”
何灵赶紧道:“没有,是就自个儿发呆,也不会说话,但是让干什么都听,身上也没外伤。据说还是个富家小姐,若是能醒过来,说不定能把她送回家……”
伏波却没何灵这么乐观,一个富家女被贼人劫走,恐怕家里人更恨不得她死了。而受到严重的精神创伤,能否恢复真的是凭运气。想了想,她道:“先把人送出来吧,住在主院更安稳些。等大夫来了,再看看能不能治。”
何灵却赶忙摇头:“那怎么行!公子这么忙,哪能为这点小事操心?有阿默帮我呢,能照顾过来。再说了,主院里男子太多,还是先住在女营稳妥点,可以等大夫来了再搬。”
这话也未尝没有道理,失心疯是不能受刺激的,让病人少接触男人,对病情可能也有好处。皱眉想了半天,伏波才缓缓点头:“那你和阿默都小心点,万一遇到无法处理的情况,立刻来找我。还有,你要记得有些困难是无法用一己之力解决的,甚至连我也不能。”
何灵怔住了,这话,她从未听公子说过。在她眼里,公子是无所不能的,天大的苦难在她面前似乎都是轻而易举的小事。现在,她却说自己也不是万能的?
见何灵这副震惊的模样,伏波叹了口气:“这世间没人是万能的,也不是每一个善念,都能收获善果。你要有心理准备,也要足够的坚强,否则怜悯之心只会让你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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