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谦卑姿态,倒是让田昱醒过神来,冷着脸挥了挥袖:“下去吧,好好准备贡院,还有考题乃重中之重,主考官都要提前圈禁起来,不可生出舞弊。”
预防舞弊也是会试的要务,而且这次选才之后可是要开琼林宴,由帮主亲自出面宴请才俊的,哪能出纰漏?
陈素立刻称是,也不再耽搁,匆匆告退。
等人走了,田昱重新低下头,处理起桌上的文件,然而看了半晌,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把笔一扔,他推着轮椅出了大堂,然而屋外依旧是薰风细细,哪里能浇灭他心头的惶恐。
帮主要生产了,听说就是这几日的事情。这可是女子生产啊,是鬼门关前的那一遭,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他远在番禺,更是没法插翅飞回罗陵岛,只能在后方等待消息。
一想到其中的凶险,田昱就觉得心烦意乱,耳中嗡嗡,似乎要犯病一般。他不是早就好了吗?不是早就把那些过往抛在脑后了吗?那如今的反应,又是为的什么?
这些,都是无法深思的东西,更无法说给旁人听。就像他从来没料到,严远那小子会得帮主的青睐,会成为帮主的枕边人。
明明早就相识,明明也察觉了严远对帮主有些心思,甚至明明知道那是个身材雄健,样貌俊朗的好男儿,又有军门属下这一重身份,两人生出什么情愫,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可他就是不愿见到这一幕,不愿想起此事,直到有孕的消息传来。
帮主仍旧没有大婚的意思,可她已经有孕,且要生下子嗣了。那孩子,是严远的。
那一刻,田昱才发现自己心中藏的,是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妒意。也是他这个内阁首辅,赤旗帮数一数二重臣,永远都不该生出的心思。所以他把一切都压在了心底,一如既往的随着伏波的指示,一点点推动赤旗帮发展,变成她心中所想的模样。
那些倚重,那些赏识,那些不言自明的默契,对他而言依然足够。君臣相得,也不过如此了。
可在她即将临盆的当口,田昱还是发现自己心乱了,生出了忧怖。
她不该冒这样的风险,不该为个子嗣如此。若是有个好歹,赤旗帮该何去何从……
不知何时,手指以死死的攥住了腿肉中,生出了疼痛。哪怕时时注意,哪怕不懈锻炼,他的双腿也因久坐变得细瘦,可是它仍旧会痛,仍旧能感受到冷热,只是无法再站起身来,如常人一样行走。
若是他的脚筋未曾断过呢?若是他未曾受牢狱之灾,未曾性情大变呢?
无数狂乱的念头飞转,然而最后,还是化作了一声长叹。田昱紧了紧盖在腿上的薄毯,一言不发的推着轮椅,重新回到了案前。
有些事,他帮不上忙,但另一些可以。他该尽职尽责的当一个能统御全局的枢臣,一个能让她放下所有疑虑,一心前行的助力,就像身下的轮椅一般。
她送了他着代步的器具,给了他再世为人的尊重,他自然也能扶持她,一路前行,无怨无悔。
半月后,番禺的春闱如期举行,一口气连考三天时间,放榜则定在了一月之后。
等到杏花齐开,琼林宴宾时,番禺,乃至四地三海的真正君主显身人前时,众人才发现,她怀中多了个襁褓。
一时间,人心大定,也有无数心思机敏的闻风而动。一个有兵有钱,有了规矩章法,还有了无可置疑的继承人,这样的势力不更值得投效吗?
第359章 何灵
“嘿, 你说那位生的到底是儿子还是闺女啊?这都几年了,怎么还没传出消息?”
“废话,都说是子嗣了, 肯定是儿子啊!”
“这话说的,闺女就不是子嗣了?都是亲生的,而且那位也是女子,谁说得准呢?”
“别说, 要真是个女娃,至少以后血脉是差不了啦,都是从自家肚子里生出来的,还能被人换了种?”
“哈哈哈,咳咳,兄台慎言,这岂是能乱说的……”
“听闻那位还未大婚啊,说不准以后还会再生呢, 现在操心未免早了些。”
“嘿嘿嘿, 没成亲也好啊,多临幸几个,也免了外戚之乱……”
“打住,打住,兄台, 咱们还是吃酒吧, 不谈这些。”
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语, 放在别处可能都够得上一顿牢饭了, 在番禺却不过是市井小民下酒的闲话。实在是此处大小怪事数不胜数, 真不差这么一遭。
就比如近两年兴起的见官不拜的风潮, 去衙门告状也不用滚钉板了, 这官府的威仪何在,体统何在?可偏偏赤旗帮治下都是如此,所谓官民一体,不可残虐。还有那些走街串巷,开办义学的公善教徒,更是整日说些不着边的浑话。不过看多了戏曲,听多了说书人的故事,有些人觉得这些鬼话也还是有点道理的。毕竟与人为善,公平公正,总对他们有益是吧?
不过这些,都没有赤旗帮当家人,那位邱大小姐的举动更引人注目。未婚生子也就罢了,连生下来的孩子是男是女都瞒的严实,这要如何确立嫡长的位子?偏偏这话又不好明目张胆的说,毕竟连她自己都没有上尊号呢。
没错,在遍地贼兵,反王无数的当下,赤旗帮之主,统领四海的无冕之王,却始终没有给自己加一个封号。既没继承父亲的爵位,也没有自立为王,让手下文武都有些坐蜡。
不打算称王,总得有个叫法吧?见她不愿称王,就有人提意,可以称“元首”,毕竟“元”乃天之本,有“元后”自然也能有“元首”,况且这叫法也没有男女之分,以后也能继续传下去。还有人说,叫“总裁”、“总统”也无不可,听说还是那位当年说过的,兴许正有此意?
然而不论下面人如何聒噪,帮主大人都不为所动,只抓牢了赤旗军的帅旗,如此一来,渐渐也就没人多言了。毕竟那些在乎称谓的人,才是最知道此事利弊的。虽说没个尊号,无法建立法统,但这不也是“共天下”的意思吗?
五部俱全,还有阁臣,有首相,文官体系早就构架了起来,那只要帮主稳稳的掌住兵权,这事就无伤大雅。士大夫全都巴不得君权不振,好叫这些浸淫官场一辈子的官僚治理天下呢。唯一有些不大妥当的,可能就是赤旗帮太过唯才是举,还把“才”的范畴扩大了数倍,让人无所适从罢了。
毕竟圣贤书谁都读过,数算、历史、地理、律法这些,却不是闷头写八股的士子们擅长的。想要不被那些从赤旗小学出来的泥腿子抢了位子,就要潜心去学,想办法谋个出路。
虽说愁人的地方不少,但这乱世里,能像番禺这般太平,可以安安稳稳作官的地方实在太少了。而且不管怎么古怪,那女子终归是讲道理的,只要不冒了忌讳,就不必担心伴君如伴虎。如此下来,待上几年,不少人都觉得身上松快,竟有些舍不得离开了。毕竟一道道枷锁被解开,谁还想再背回身上?
唯一让道学先生们不快的,可能就是“牝鸡司晨”了,这番禺出仕的女子实在太多,让人痛心疾首啊!
※
“你这丫头,怎么就这么倔呢?”
“我,我还待字闺中,怎能如此……”
听到屋里争执,何灵二话不说挑帘而入:“怎么了?”
“行长!”屋里几个女子齐齐起身,向何灵行礼。这可是番禺招商银行现任的行长,不但是帮主的心腹,还是帮中所有会计的授业恩师,身份地位自是不同。
在屋中一扫,何灵的目光就落在了中间那个年轻女子身上,只见她满脸倔强,紧紧抿着嘴,似乎受了什么委屈。
见她看过来,旁边年长些的会计赶紧道:“行长,吾等只是给她盘发,她却死活不肯……”
话还没说完,那小姑娘就叫道:“行长,我还没嫁人啊,怎能梳妇人头?要是传出去,岂不坏了名声!”
一听这话,何灵就笑了:“怎么,没有主儿的闺秀,比妇人要清白高贵吗?”
那丫头一怔,连忙摇头:“不是,只是世人看在眼里,会传出闲话……”
“那你就不该来银行上班,没听过外面怎么说我们啊?掉在钱眼里,满身铜臭,嫁不出去的虔婆,管事们的奴婢外室……更难听的我都听过,你占了本该属于男子的位子,自然会被非议,会被泼的满身脏水。”何灵冷冷道。
那丫头抖了抖:“可,可这毕竟是正经差事。”
“再正经的差事,能挡住旁人污蔑吗?若是连这都不在乎,盘个头又如何?还是你觉得,头发长在女子身上,却必须外人来品头论足,靠个发型评判你值不值钱,来得更体面?”何灵的声音像是淬了毒,别说那小姑娘了,就是旁边几个会计都不免抖了抖。
这可是那小姑娘从未听过的,不免又羞又恼,连眼中都浸出了泪水,想要反驳,却又觉得哪里不对,无从谈起。
见她这副模样,何灵冷哼一声:“会计盘发,是为了仪容整肃,行事便利。就像织坊,所有女子也要盘头,若是不好好盘起头发,被织机绞住,就会伤了头皮。赚钱的事情,生死攸关的事情,不比旁人几句闲话关紧?等你有了工资,有了挺起腰杆的本钱,还怕旁人嫌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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