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哪句话震慑到了那个阿红,她明显迟疑了一下,劈手夺过桌上放着的钱袋,转身就走,这次倒是没有再说什么怪话了。
见她这副模样,张绣娘冷笑一声:“没个正经营生,还敢在这儿放肆,以后她的画再减三分的价,没得不知好歹。”
这话的声音不小,那女子肯定是听见了,却连脚步也没顿一下,走的反倒是更快了。
等人都没了影,看了整场的冯菁菁才上前一步:“这是怎么回事?”
张绣娘差点都忘了还有外人,赶忙收了脸上神色,苦笑道:“也是赶了巧了,让你看了笑话。这阿红就是那个画海棠春睡图的,手艺还不差,但是人品着实不堪,每次都惹人气恼。”
冯菁菁顺势上前两步,看到了摊在桌上的画卷,跟之前的美人图还不太一样,这次是一副私会图,月上柳梢,人约檐下,画的精细不说,还很是有几分春情。兼之幅轴不小,的确可以做成插屏。
她没有评价那画,而是把话题引到了人身上:“她也是咱们赤旗帮里的人?怎么不去做工,反倒出来卖画呢?”
一听这个,屋里诸多绣娘都坐不住了,七嘴八舌说了起来。
“这阿红可是从岛上下来的女子,听说之前就是窑子里出来的,可不是个简单人物。”
“就是,岛上那么多女子,不是嫁人就是去作坊里干活了,还有当护士、会计的。她就自个儿住,也不种地也不做工,谁知道抱着什么心思?”
“若不是帮里不让出去卖,说不定早就开起半掩门的生意了。”
“啧啧啧,就那走路的模样,一看就是个贱货!若是谁娶了,才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呢!”
“多半是在窑子里舒坦惯了,不愿操劳呗。”
一群人越说越不像话,张绣娘赶紧咳了一声,解释道:“这阿红听闻是最早从岛上下来的那批女子之一,攒了两个钱就办了女户,平日就靠画些图样赚点子钱。要不是县里的孙员外订了插屏,我也不愿收她的。”
这话一出口,冯菁菁就明白了,插屏是早早就订好的,说不定还是张绣娘给了对方暗示,想要这类的画。但是画出来了,又故作姿态压了价,也是仗着对方没别的生计,名声又不好,这才如此理直气壮。
不过绣坊里的生意,她不关心,冯菁菁只是皱起了眉,故作疑惑道:“帮里只要肯出力气的,总是能混口饭吃的,而且有些都当上了银行、作坊的管事。她应当也识字吧?为何不去做点文书工作呢?”
“一个女表子,谁肯用她……”
有个声音插了进来,也不知是谁说的,张绣娘瞪了手下人一眼,这才叹了口气:“帮主是肯体恤手下人,肯给大家一口饭吃。只是有些人生来就好吃懒做,不肯出力吧?兴许过些时日,就找个富户嫁去做小妾了。”
这话引来了一群人的赞同,她们可都是靠手艺吃饭的,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等人。冯菁菁面带笑容,也附和着点起头来。
※
回到家中,阿红也懒得收拾,只把外衫脱了,直接躺倒在了床上。出门走路太多,弄的她双脚生痛,连做饭的心思也没。这次得来的钱比想象的少了许多,一时没忍住气又跟那绣娘吵了起来,以后恐怕更难办了,得再想个赚钱的法子才是。
胡思乱想着,她直接就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天都快黑了。也没点灯,她草草收拾了下屋子,又费了番力气把自己收拾利索了,就准备出门觅食。饿了这么长时间,反正她是不想做饭了,好在镇上饭馆不少,还经常有女子下工去买饭的,她一个人去也不奇怪。
只是外食太多,又是一笔花销啊。唉,那贱人压价也太狠了,真当她不敢去外面说吗?
胃饿的生痛,也不顾想那些有得没得了,阿红推开了门,就准备去买饭,谁料却见到个妇人站在她屋前。阿红自问还是有些认人的本事,而且那女子的身姿气度也不同寻常人,因而一眼就认出是站在张绣娘身后的那人,难不成是绣房的人?她的脸一下就沉了。
那妇人像是一直关注着这边,见到阿红出门就先上前一步,笑着开口:“你可是阿红?我叫冯菁菁,下午在绣房见过你。”
“画都卖出去了,钱货两讫,别的我可不不管。”阿红见她都表明了身份,立刻抢先说道。
冯菁菁失笑:“我不是绣房的人,找你也不是为了那幅画,是有些别的事情。”
难不成是看上了她的画?阿红心念一转,立刻拿起了骄:“有什么事也等等再说,我饿了,要去吃饭。”
冯菁菁倒也不以为忤,笑道:“那不如找个地方,边吃边谈?”
不管对方想谈什么,这么体面的人,饭总要请的吧?阿红倒是没有拒绝,两人在街边找了个小摊,挑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了下来。
阿红点了份蒸芋饭,对方则随意挑了两个菜,等到饭一上桌,阿红就不管不顾的就狼吞虎咽起来。
这看起来是中午就没吃饭啊,冯菁菁没怎么动筷,只是盯着对方看。虽说阿红吃的很快,但是吃相并不算差,估计是从小教出来的。而且不论那尖酸神情的话,她长得其实也不差,只是没有打扮,显得憔悴了些。
就算吃着饭,阿红也能感觉道对方的视线,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痛快,吃了个半饱,她就把筷子一放,冷冷道:“行了,吃你一顿饭,想问什么就开口吧!”
冯菁菁微微颔首,也没客套,直接道:“我见过你的画,笔锋细腻,很是精妙,看来是下过不少工夫的。”
阿红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夫人是想以画会友?怕是找错人了,我平生最恨画画。”
冯菁菁眉头微皱:“以你的功底,只在书画一途上,肯定是下过苦功的。”
言下之意非常明白,如此用功,还兼得巧思,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喜爱?
阿红眼中的嘲弄更甚:“你们这些夫人们画画,或是自得其乐,或是讨夫君欢心。我画画,只是为了少被几个人睡,自然是不同的。”
青楼里,会不会琴棋书画,境遇可是千差万别,她是能熬到嫁做商人妇的,自然也曾勤学苦练,只是落笔之时,从不觉得快慰。
这还是一点也不隐藏出身啊,冯菁菁叹了口气:“不管你喜不喜欢,画工总是极佳的。如今帮中正在筹备建一座瓷窑,想要招收一批画工上佳的女子,专做西洋的买卖。我有幸管事,不知你肯不肯出来做工?”
阿红看了冯菁菁片刻,突然道:“你可是那个新来的官夫人?不是去了布坊教书吗,怎么又冒出个瓷窑?”
没想到她竟然也知道自己,冯菁菁解释道:“的确是我,去布坊只是为了历练一二,将来还是要管瓷窑的。只是似你这样有天分的实在不多,若是能做个大工,想来也能衣食无忧了。”
她说的诚恳,阿红却毫不犹豫道:“不去!”
见她那副近乎傲慢的神情,冯菁菁沉默片刻,突然问道:“你不愿出去做工,可是因为缠过足?”
第三百零二章
国朝崇尚女子足小纤直,故而达官贵人中多有裹足之风,闺中女子需得从小束脚,才能穿硬底的翘头履。然而再怎么裹,也不过是略略细瘦些,显得小些,却不像那些以色事人的风尘女来的狠辣,往往要折骨断筋,把一双脚缠成弓样,走起路来也不似寻常女子了。
她见过阿红走路的模样,也知道她的出身,因而才有这一问。
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阿红的声音骤然尖利了起来:“我不愿出去做工,关你什么事?!”
这一嗓子,倒叫不少人转头望了过来,阿红像是察觉了那些目光,立刻抿紧了嘴,不愿再开口。
冯菁菁看着那满脸愠色的女子,也稍稍放低了音量:“就算我是刚来的,也知道帮中的规矩,这里不许欺辱女子,也不会以出身论人。若是做不得力气活,也能做些写写算算的事情,你能识文断字,还是岛上女营出来的,应当也认识不少人,想来谋个差事不难的。”
阿红眼中的怒意,不知何时转为了讥讽,冷的没有丝毫温度:“你这种深闺里出来的,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
不论出身?都是受难的苦命人?不,岛上所有女子都是被劫来的良家女子,唯有她是个女表子,旁人是不损清白,可她有过清白吗?
女表子再怎么被人羞辱,也不过是活该,是她自甘下贱。那些人的目光,可从来未曾变过。
而且认识人又怎样?难不成她要去求何灵那毛丫头,或是去求帮主?一想到这里,阿红只觉浑身的刺痛起来,就像再次被那清凌凌的目光注视着,心中满是畏惧羞愧,痛楚凄凉,还有不知何处生出的愤怒。
她知道该如何伏低做小,也明白谨小慎微才能活的安稳,可是不知怎地,面对赤旗帮那些人,她总是觉得痛,总是觉得恼,总是控制不住想要说些怪话,想要激怒旁人,宁愿得些喝骂嘲讽,也见不得旁人怜悯。就算后来有所收敛,她也没法跟人长久相处,更别提当个同僚了。
既然外出做工让她不舒坦,那就不必出门了,反正画画也能换几个钱,实在不行还能织补,甚至去茶楼唱曲儿。赤旗帮里严禁奸人妻子,哪怕一个人住也不用怕,自然还是一个人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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