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芝儿听到了桂香的一声叹息,微不可查,桂香双手依旧紧紧攥着,仿佛一松,便会有什么东西从心里飞出,再难收回。
片刻,二人皆不语。周无绍看着桂香,桂香颔首默然。
“怎么,朕问你们话都当听不到么?”弘历收了玉骨扇,笑意微敛。
“微,微臣......”周无绍犹豫一瞬,松口气,缓缓讲起过往。
不知是讲给皇上听,还是讲给桂香听。
周无绍和桂香原是青梅竹马,两家人是邻里,关系也好。他们自幼一起长大,夏日一起在泥巴里打滚,在池塘里捉鱼,冬日一起在门口堆雪人,在河道上溜冰。两家都务农,日子虽然过得紧紧巴巴,但也算是还不错,能吃得上肉,买得起书。桂香会偷了家里的肉和周无绍一起躲在草垛子后偷吃,周无绍会在家门口那颗古树下给桂香念故事。
两小无猜,岁月静好。
但在周无绍十二岁那年,家乡遭遇洪灾,土地被淹,两家人都在那场洪灾里丧命,只剩下周无绍和桂香二人。身无分文,相依为命。
起初,他们流落街头,乞讨为生。过着一个馒头分四瓣儿,今日睡桥洞明日睡破庙的生活。周无绍十分绝望,他自幼喜欢读书,一直盼望有朝一日考取功名,报效家国,也有一丝浑然天成的文人傲骨。却是一朝亲人尽失,自己沦为乞丐。自幼读书便读贫者不食嗟来之食,现在却成了嗟来之食都是求之不得。
他的傲气被碾成了尘土,日子于他而言亦成了折磨。为了一文铜钱去跟人打架,为了一个馒头却和别人争吵半个时辰。每日只有两个念头,便是今日吃什么,在哪里睡觉。
没钱百事衰,好像所有的坏事都紧紧跟着他们。被地头乞丐欺负,被试工的店主赶出门不给工钱,被流浪狗咬伤请不起大夫,睡桥洞时下雨被水淹了铺盖,睡破庙时被大风刮走了门扇。
该遇的不该遇的他们都遇到了。只有到那一步田地才会明白,活着有多艰难。如果没有桂香,周无绍也许一早便会跳河自尽或者撞墙自尽了。
那些日子,是桂香一直陪着他。
桂香也难过,但她相信总会变好的,总在劝他积极点,一切会变好的。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余生还长,总有幸事。总有幸事。
下雨天的桥洞,桂香会笑称是水帘洞,问周无绍水帘洞里的自己会不会更美一些。晚上大风刮走了门的破庙,桂香会调侃那风是请神风,明儿运气便会好,没准幸事便会来。
果真。
前一日刚修好的破庙的门晚上就被大风刮走了,可第二日桂香就找到了一份工,在秀坊当绣女。秀坊的夫人心善,还给桂香预支了工钱。
拿到工钱的桂香开心的像个孩童,她立刻买了两样东西,书和肉。她开心不是因为终于有钱了,也不是因为肉有多好吃,书有多好看,而是因为她知道周无绍喜欢吃肉,喜欢读书,他会因此开心。
他开心,自己便开心了。
第22章 失踪
和桂香想得不一样,那日的周无绍并不开心,他看着桂香买回来的东西,只觉得自己无用,对自己的失望感深深压在心上,透不过气。
桂香轻轻将东西放在破庙里唯一的木桌上,转身走到周无绍身旁坐下,温言细语:“别这样,相比于你去找份工,其实我更希望你读书。我这样希望,不只是因为你一直想着考取功名,大展宏图,也因为我期待你带我去京都生活,不求荣华富贵,只望三餐不愁。而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到,只不过要实现这个愿望,你现在要用功读书。无论当下处境如何,以后会变好的,对不对。等你读书考取功名,我的后半生就全靠你了。所以,现在我做你的田螺姑娘,以后,你做我的状元郎君。可好?”说着桂香用胳膊肘撞了撞周无绍。
周无绍在出神,被桂香这么一撞,没有防备,兀的从草垛子上掉了下去。
“哈哈,你看你傻乎乎的样子,考状元到底靠不靠谱。”桂香捂着腹被周无绍跌倒的模样逗笑了。
周无绍又恼又无奈,可看到桂香的灿烂笑容,融着空气中微甜的稻草香味,漫开暖意,他便不由的随她笑了:“靠谱,说好了,我做你的状元郎君”。
方才的失落,也随着桂香如银铃般的笑声,淡在了空中。
桂香努力做工赚了些银子,他们便在城郊租了一间屋子,屋子小,一个灶台,一张床,又摆了张木桌便摆不下别的东西了。
桂香赚得银两就用来做两件事,一是买书,一是日常花销。她从不在自己身上多花一文钱,可周无绍用的笔墨纸砚她却总想着买好一点的。除了秀坊的工作,桂香还接了一些别的绣工,白日里在绣坊做绣工,晚上回家还要做绣活儿,可桂香却从未在周无绍面前说过一句自己累的话。
于桂香而言,委屈自然有,可相比自己的委屈,她更在乎周无绍的感受和自尊。
这些,周无绍都看在眼中,他都明白。他更明白,只有自己努力读书,考取功名,才能彻让桂香过上好日子。
冬日,他们共盖一床被褥入睡,周无绍总把大多半被子裹在桂香身上,看她静静的睡去,自己便会安心。他总在深夜握住桂香被绣针戳得千疮百孔的手,细细摩搓,万般心疼,下定决心要让她往后过锦衣玉食的生活。
傍晚,他们二人常常共用一根蜡烛,桂香在那头绣花样,周无绍在这头读书写字,周无绍常悄悄把蜡烛推得离桂香近一些。二人各自用心,偶尔相视一笑,烛光燃得静,长夜甜暖。
明明是晦暗无光,前途未卜的日子,却因为彼此的支撑充满了希望。
周无绍极其用功,陋室苦读,悬梁刺股。但是他自幼身子骨瘦弱,隔三差五总会生场病,但也好得快,并无大碍。
直到一日大雪,桂香迟迟未归,周无绍便去秀坊门口等她,等得久了冻着了。风寒来得重,周无绍又染上了时疫,大病不起。连日高烧不退,昏昏沉沉睡了许多时日。
那些日子,周无绍只记得桂香日日给自己喂药,夜夜在枕边哭泣。周无绍知道桂香没有多余的钱请郎中抓药了,也还要交房租的租子,可自己也无能为力,昏昏沉沉不清醒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安慰不了她分毫。
周无绍只觉得自己病得越来越重,隐约觉得自己时日无多。那种呼吸困难的感觉越来越明显,白日里清醒的时辰越来越少,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死,桂香不能没有他。他答应桂香的事还没有做到。不能就这样离开她。
那一口气,他得吊着撑着。
也不知道到底昏沉了多久,他终于醒来了。
醒来那日,晴阳覆雪。但他没见着桂香。
炉子上的药还熬着,热气腾腾,熏了一屋子的味儿。周无绍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终于在大雪初融时梦魇散去。
不一会儿一个郎中模样的人便推门而入,看到做起来的周无绍,又惊又喜:“你终于醒了,太好了,老夫也算没辜负桂香姑娘的嘱托。”说着他走过来坐在周无绍旁边,伸手要替他号脉。
周无绍握住郎中的手腕:“你是谁?桂香呢?”
郎中反手搭上周无绍的脉搏:“你叫我张郎中便好,桂香姑娘给了我银钱让我一定照料你清醒过来,她说她有事出趟远门,给你留了封信。”说着张郎中看眼桌子。
出趟远门?
周无绍看向桌子,烛台下压了一封信。
张郎中号完脉,露出欣慰笑意:“这算是恢复了。这几包药你这几日继续服着,一日两次,很快便会痊愈了。”说罢张郎中将药包放在了桌上。
他转身将炉子熄了,盛出了炉子上的药递给周无绍:“既然周公子已经醒了,公子自己也可以喝药了。老夫便先走了。周公子若还有不适,可到城南的张家医馆找老夫。”
周无绍木然的点点头,目送张郎中离开。
随即他将手中的药放在了桌子上匆匆打开了桂香的那封信。
信上只寥寥数字,桂香说留了银子在周无绍的枕旁,银子数额不小,够周无绍花销几年。桂香交待周无绍一定要用功读书,考取功名,实现所愿。勿要辜负自己的期盼。
可是她却只字未提哪里来的这么多银钱,未提自己去了哪,也未提归期,只说待到周无绍考取功名,位极人臣时,她会回来找他。让他不要挂念。
周无绍像疯了一样满城找桂香。去了秀坊,去了张家医馆,却一无所获。他绕着那个不大的小城跑了十余圈,直到精疲力尽一步都跑不动了,才回去。
可没有桂香的屋子,冷得就像冰窖,转眼他又病了。还好张郎中人心善,桂香先前又给足了银两托张郎中照顾周无绍,张郎中看那日周无绍像丢了魂一样的满城找桂香,于是便担心周无绍,次日又来看周无绍了。
在张郎中的照料下,周无绍渐渐恢复了。
张郎中劝周无绍,桂香姑娘定是有苦衷的,那些日子桂香日日以泪洗面,他都看在眼中,他劝周无绍按桂香交待的用功读书,考取功名,桂香一定会回到他身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