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芽深深吸了口气,“当年,陛下即位不久,为了巩固朝野,向江袁两家隐隐透露出要让娘娘进宫的消息。”
说到这里,扶芽的声音带了点讥讽。
“江袁两家,那是多么的忠心耿耿啊。为了他们的君主,抛头颅洒热血,葬送了多少家族子弟?我生父,为了你们段氏的江山,战死沙场。我娘亲也因此郁郁而终。是,江袁两族是赤胆忠心,最后却连个弱女子都要算计上。什么心疼嫡出小姐,不忍心下嫁,不过都是借口罢了。他们那是拿着娘娘当自己进贡的物件儿!”
“不过是没影儿的一个消息罢了,也不曾下圣旨,就诚惶诚恐地把娘娘献上去。还担心父亲活着碍着了皇帝的眼,在他送娘娘入宫的路上,派人截杀。也真是可笑,这样的人家竟然也会良心不安,把我这个没爹没娘的袁家人放到父亲名下。之前还说什么主仆有别,把我过户过去的时候却不这么想了。若父亲地下有灵,恐怕也会厌弃我这姓氏吧。”
段嫣没有说话,依旧淡漠看向此时已经神色激动起来的扶芽。
“江袁两家,对我们娘娘是有愧的。虽说家主明面上看着与娘娘生分,但暗地里一直在偷偷照顾娘娘。若有人真的对娘娘下手,一定会遭到江袁两家的报复的!大将军领兵驻扎边关,为了稳住你们段氏的地位几次命悬一线,袁氏更是无数青年俊杰战死,你如今却要迫害我们娘娘,你就不怕引起江袁两家的敌视吗?你心中就没有一丝愧疚吗?”
扶芽仰着头,像是急于冲出束缚的困兽,浑身上下都叫嚣着不甘与愤怒。
那双眼睛满含威胁。
蓦地,段嫣想起前不久同江氏的通信。
若有机会,希望您能宽恕小女几分。但犯无法饶恕之罪时,无需留颜面,任意处置。
那位江氏的大将军在信中这样说道。
对宜妃有愧?或许吧……
但世间最不值钱的便是他人的愧疚。愧疚这种东西,能值几份钱?有时候,前一刻那人还在述说自己的愧疚,可眨眼之间,一个转身,那份愧疚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无痕迹了。
有些人总以为自己能凭着旁人的愧疚与保证,在这世上活得无忧无虑。借着那份愧疚,一世安稳。
却不知道,这世上多的是翻脸不认人的绝情狠毒。
江氏大将军对宜妃确实是有愧的。这份愧疚也确实能让他为了宜妃付出。但究其原因,都是因为他付出的并没有超过他能够接受的范围。换个说法,江氏大将军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为宜妃付出,而一旦超出那个范围,他就会无情地抛弃宜妃。
如今扶芽却信誓旦旦地说江袁两家会为宜妃撑腰,眼中的那份天真让人不忍再看下去。
皇权是什么?
那是无数人用血肉堆砌出来的,被人所神化的权力。
这世间还有很多诸如江袁两家这样的家族,为了证明自己的忠诚,巩固皇位上人的权威,不惜将一切投注进去。他们就像世间最纯粹又最疯狂的赌徒,不计较利益,只管倾尽所有。
这种忠诚,令人望而胆寒。
段嫣没有回答扶芽,她静静看着地上女子的神色。最后说了句:“将她与罪妃江氏一齐关押。”
侍卫将扶芽带走后,段嫣也回到了坤宁宫。看着熟悉的环境,疲惫感突然涌上来,铺天盖地地让人难以呼吸。
她扶着柱子慢慢蹲下身,脑子有一瞬间眩晕。
维持着这个动作,段嫣想了很多。
她是大雍朝的嫡长公主,她母后是皇后,有个体弱多病的亲弟弟,还有根深叶茂的士族外族为后盾。昌平帝不能说十分宠爱她,待她却也不算差。
宫中人人见她脸带三分笑意,宫婢内侍不无阿谀奉承,一派鲜花烈火之象。
她是正统,或许在江袁这样无比忠诚的家族心中,她也值得他们舍身保护不计得失。
但若是段嘉瑾不能坐上皇位,那些如今看着忠心耿耿的忠君之臣,届时便会为了新皇,不惜脏了手也要成为清道者,除掉她。
即使她还是这大雍尊贵的嫡长公主,即使那时她可能已经手握大权,可只要她掉出正统之列,便会成为愚忠者最希望消失的存在。
皇权争夺中,从来不存在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这场争斗,不是你死便是我活。如江袁两族那般,无数士族将赌注压在她这一派。她段嫣,从来不是什么纯粹的大雍嫡公主。在皇位争夺上,她代表的是四皇子段嘉瑾,代表的是大雍皇室嫡出。身后的士族给予矛与盾,希望她能为尚年幼的中宫之子开辟道路。
皇权就是这样奇怪的存在。数千年后人们将其定义为封建□□,糟粕思想。如今却是无数人为之痴迷为之奉献的至高存在。袁氏崇敬皇权,为此送出了疼爱的后辈,江氏更是将其视为天旨,无不听从。如教徒信奉着神明,他们在皇权下含笑匍匐。
段嫣也不知道为什么越陷越深,她像是掉进了沼泽,动弹不得。手指不自觉地抠着柱子,指尖在大力下已经渐渐变形,惨白地颜色,边沿渗出点点猩红的血。
“阿姐?”
段嘉瑾甩开身后的宫婢跑进来,看见段嫣蹲在那儿一下子就抿紧了嘴。他一改方才急匆匆的步调,小心翼翼走过去。
“别、别难过了。”
他也不问事情原由,吞下诸多话,故作成熟地安慰道:“你是不是要哭了?没关系,我先出去。”
段嫣蓦地回过神来,瞧见段嘉瑾装得很假的淡定神色,她呼出一口气,然后笑了笑,顺着他的搀扶站起身来。
“找我什么事儿?”
段嫣从来不是一个喜欢后悔追忆的人,方才想那些不过是一下子陷入魔怔了。回神之后心境一下子就开阔起来,对自己的目标也更加坚定了。
“听闻张家有个叫张成端的人?”见段嫣没事,段嘉瑾也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直接问出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好看的眉眼压着,时不时低低咳几声,面色一如既往的苍白。
明明是已经听说过张成端那个人了,却还要来她这儿问张成端的事。试探的意味太过明显,而且那态度就差把他不喜欢张成端写在脸上了。
段嫣找了地方坐下,浅浅瞟他一眼,“有又怎样?”
段嘉瑾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实在挤不出笑脸来,直接放弃。他板着一张脸,教育段嫣:“你年纪还小,不要这么快就想自己的终身大事。我从话本……从含细那儿听说,好多故事里头的女子,都是因为年幼不晓事被人骗了感情。”
段嫣神色平静,抬眸看向含细,“是吗?还真是长见识了。”
她话说得敷衍,若是以往,段嘉瑾定然又要折腾许久,但这回他却是打量段嫣神色一会儿,然后捂着嘴轻轻咳了几声,就一言不发地走了。
大部分时候,段嘉瑾在想什么很少有人猜得透。那猜不透的人里面,有八成是用着揣摩幼童的心思在猜测他的想法,剩下两成则是跟不上他跳脱断层般的思维。
他生而聪慧,时而带了成人的事故狡诈,时而不谙世事幼稚得令人头疼。
但段嫣知道,这回只是为了来看看自己对张成端的心思。看出来她对张成端无意之后,他便干脆利落地走了。小小的一个人,倒是爱操心。
“等会儿你过去,亲自看着他喝药。”
段嫣沉思半晌,突然就抬头对含细说了这句话。她差点就忘了,现在差不多是段嘉瑾喝药的时候了。
另一边,从段嫣那边出来,回到自己寝殿的段嘉瑾松了口气。内侍端药上来,他只瞥了一眼,就十分冷静地往门口看去,没有发现人影,他不容置疑道:“你们都下去。”
内侍倒想劝小主子喝药,但一想到这喜怒无常的性子,嘴巴动了动,还是不敢说话,最后退了下去。
段嘉瑾不再看那碗药,从枕头下抽出话本,皱着眉开始研究。
上面写的是侯府千金与穷书生私定终生,最后却惨遭休弃街口乞讨为生的故事。
段嘉瑾抬起头,看了看那碗药,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话本。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那张苍白冰冷的小脸上变得十分精彩,最后归于无奈。
他叹了口气,还是端起药,喝了个干干净净。
含细走到门口的时候,就惊讶地发现以前喝个药都像是割肉放血似的四殿下,竟然自己把药喝完了。
她捂住嘴,眼睛微睁。
段嘉瑾听到动静,转过头看向含细,嘴里的苦味直叫他头晕脑胀,一句话没过脑就说了出来。
“你放心,我不会让阿姐被人休弃乞讨为生的。”
含细:……
?
第71章
含细看着面前这位四殿下, 一下子无语凝噎。但此时这场面,她也不好就这样让局面僵持冷着。于是一直以来见过的大风大浪给了她经验,让她脸上重新扬起微笑。瞥了一眼露出来的话本的一个页脚, 含细面色淡定地移开眼神,若无其事夸赞道:“殿下近些日喝药都不拖沓了, 想来是已经长大了。皇后娘娘也常说殿下自小坚毅, 能忍常人所能不能忍的。今日一见,果然不假。殿下真是少年英杰, 不同凡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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