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嫣也极有眼色地没有主动去问。
既然昌平帝想试探她,那便让他试探。
别人说的事情,总是不如自己亲眼所见有说服力。昌平帝想看她会不会贪恋权力,她便将信任平和的模样做给他看。
做得多了,他总会有那么几次被假象蒙住眼。
昌平帝看到了自己想看的,神色满意,又让人去库中拿了暖玉制成的棋给她送去。
事情到这里,同段嫣设想的并没有什么差别。昌平帝显然是放松了对她的警惕。
但致命的一点是,段嫣从一开始就想错了昌平帝的意图。他警惕的并不是明城那浩浩荡荡的大军,而是皇后一系对段启上位产生的威胁。
一步错,步步错。
即使是段嫣,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
昌平帝让人送走段嫣,再次被李历扶着去榻上躺好。
他突然问起了李历:“可还记得宁玉公主?”
李历动作一顿,一下子就联想到了方才才从这儿离开的泰清公主,他斟酌着,颤声道:“奴方进宫的时候,宁玉公主尚未出嫁,还待在宫中,曾有幸见过几面。”
“是了,皇姑姑成婚晚,你确实是见过的。”昌平帝语气有些恍惚。
说完这句话,昌平帝就停了下来,李历大气不敢喘,自然是话也不敢多说。
宁玉公主,可不是什么可以在昌平帝面前缅怀的人物。
宁玉公主她啊,是昌平帝嫡亲的姑姑,先皇的胞姐。
当年,先皇登基时年幼,宁玉公主比先皇大上四岁,却已经是多智近妖的人物了。她辅佐先皇,插手朝政。旁人说她一介女子涉足朝堂是为大逆不道,宁玉公主却总以天子年幼,不足以独当一面为由,继续将权力捏在手心。
宁玉公主掌握朝政,从来没有放权的意思。直到三十岁那年,她对一穷书生一见钟情,不管旁人如何劝阻都要下嫁。
就是这个书生,给了先皇夺回权力的机会。
书生很穷,家中兄弟姐妹一大堆,鸡飞狗跳,同时寡母刻薄,每时每秒都在找事。
宁玉公主为了爱情下嫁,婚后又为了维护婆媳妯娌关系,耗尽了心神,连朝中一应事宜都没空处理。先皇与几位支持者这才慢慢在朝中立住了脚,一步一步地蚕食宁玉公主的势力。
等宁玉公主终于从她三十岁才寻得的爱情里回过神来的时候,朝中已经没有了她的立足之地。
失了权的人,曾经还将帝王压在手底下,显然是没什么好下场的,就算曾经她护过天子,也抵消不了她给先皇带来的屈辱。
宁玉公主死的很凄惨,那书生一家却是被先皇大赏,耀武扬威了好一阵子。
不过李历却是曾听闻过一件事,那书生一家,在众人遗忘宁玉公主的事情后,一大家子,不管是已经出嫁的女儿,还是在外地逞威风的族人,几天之内全都没了影踪。
有人说见过她们的尸体,也有人说看到过他们痛哭流涕跪在地上求饶的场面。
那一家人到底怎么样了,李历已经不敢深究。
他只知道要想在这宫中活下去,会说话的,不如不说话。
所以他闭上了嘴,没有顺着昌平帝突然挑起的话题说下去。
昌平帝没有管这个一直伺候在自己身边的太监想了些什么,他晃神了一会儿,像是在回忆什么。然后慢悠悠说道:“女儿家,终究是女儿家。手里的权力捏不住,总归是会被困在内宅里。”
“李历,你说啊,泰清是不是同皇姑姑很像?”
这话太过危险,李历不敢说话。
昌平帝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也不在乎到底有没有人回答自己。
“像,也不像。”
他声音很飘忽,如同梦呓。
“但那又有什么干系呢?总归是女子,总归是要嫁人的,若像皇姑姑那般遇上那样一个人,就算是有通天的本领,也要栽进泥泞里的。”
李历心神俱震,昌平帝这番话蕴含的信息太大了,他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李历腿开始发软,被自己的猜测吓到,忍不住抬头去偷看昌平帝的神色。
一抬眼,却看到昌平帝正偏着头死死盯住他。
帝王的那双眼睛冷极了,像在看着一个死人。李历就那样直愣愣地呆在原地,忘了动作。
他想起了还没进宫,四岁那年的深冬。掉进一口井里,井水冰凉刺骨,一个劲的往他口鼻里灌。无处藏躲,无法求救。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死亡的感觉。
……
段嫣在用晚膳的时候,含细脸色难看的从外头进来。她本想说什么,又见段嫣正在用晚膳,就止住了话。
“发生何事了?”段嫣放下筷,拿了一旁的帕子擦了擦嘴角。
“陛下身边的大太监,李历,没了。”
段嫣拿着帕子的手一顿。
第105章
李历没了。
他生前是昌平帝的亲信, 这宫内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忽视他。但他死的时候,却是悄无声息的,或许连个体面葬身之地都没有。
含细只知道李历被昌平帝处死, 却不知道将尸体扔到哪儿去了。
宫里从来就不是什么良善的地方。管你是小宫人,还是嫔妃皇帝身边的大红人, 都有可能下一秒就被赐死。
这地方人命不值钱, 每一块转头都染着血。
段嫣没了继续用膳的心思。她再一次开始想昌平帝到底要做什么,突然回宫, 又突然发了疯一样处死了跟随在身边多年的亲信。要是李历这个人有问题,那他压根就活不了这么久。所以到底是因为什么?让昌平帝杀了近百个宫人之后,又杀了李历?
就算他发现了自己与明城的关系, 也不至于这般行事。
段嫣隐隐想到了什么, 可又隔着一层雾似的摸不着, 看不真切。
很快过了年节, 又到了上元节。
因着这是昌平帝刚回来不久后的宴会,所以也办的格外盛大。宴请重臣,宫内齐聚。
模样精巧的灯挂在檐角,远远看去就像是天幕落下来的星子, 缀在了雍皇宫的各个角落。廊边特意挂上了青纱,微风吹动,薄纱飘拂, 配着外头白茫茫的一片和正在飘落的雪粒子倒是有几分仙气。
殿内舞女手脚上带着金玲, 修长的肢体舞动时会响起阵阵清脆铃声。
夹杂在琴声鼓声箫声之中, 煞是好听。
段嫣对歌舞不感兴趣,可在这种宴会上却也是没有办法,只是百无聊赖地保持微笑,仪态端庄坐在那儿, 作出一副正在欣赏的模样。
宫婢托着小盏,有序走到每个席位置酒。
段嫣身后也走过来一个宫婢,她恭敬地举着小盏,要放在段嫣面前。含细不动声色往前一站,止住了那宫婢往前的动作,她笑着顺手接过那盏酒,“行了,你回去吧,殿下这边等会儿就不用派人来伺候了。”
宫婢十分顺从地点头,看不出什么异常,转身离去的时候,嘴角却悄悄勾起来。
身后,含细正把那盏酒放在离段嫣远一些的地方,她抿着嘴笑道:“殿下还是少沾酒得好,不过,说起来这回赐下来的酒,倒是格外香啊。浓而不俗,雅而不素。”
顺着含细的话,段嫣扫了眼那酒盏,上面清亮的液体正在烛灯下泛着光,波光粼粼的。酒香却是是妙,即使隔着这么远,她还是能闻到味道。不知道今年的酒是哪家贡上来的,比之去年更香一些。
段嫣喝不得酒,占了一点儿便是烂醉如泥。是以含细看她看得紧,一点酒都要挪得远远的。但案几上的菜都有些凉了,含细便用小签子挑了点瓜果,放在了段嫣面前。“您先吃些,开开胃,等会儿饿了再吃旁的。”
段嫣没说什么,倒是吃了一点。
昌平帝坐在高处,他隐晦地看了眼段嫣。酒盏放在离她最远的地方,显然是不打算动。他眼睛闪了闪,站起身举起手旁的酒盏,道:“上元佳节,众爱卿莫要拘束,来,痛饮此杯。”
昌平帝很是痛快地喝下了这杯酒,在他起身的时候,含细就手速极快地提起一旁装着茅桃汁的小壶,倒满了一个杯子。段嫣见状,直接拿着这杯茅桃汁站了起来,朝着昌平帝那边躬身行礼,然后以水代酒,长袖掩面饮了茅桃汁水。
那个装着茅桃汁的小杯,放下来的时候已经干净了。
昌平帝看得很清楚。他放下酒杯,伤口的剧痛席卷全身。再加上刚饮了酒,脸色一下子就惨白起来。新上任的大太监与李历不一样,生的很高,面色肃穆。不像内侍,反而像是见过血打过仗,身经百战的将士。
“去同他说,准备好。若是朕没有看见想要的,那他这回的解药就别想要了。”昌平帝嘱咐那人,声音随着体力不支越来越凉。
像是处死李历那天的语气,疯狂又冷血。
“是。”那人慢慢往后退,动作小心得谁也没发现守在昌平帝身边的那个内侍不见了。
段嫣喝了那杯茅桃汁,又吃了些果子。殿内有屏风,加着她手里悄悄握着个汤婆子倒也不觉得冷。
今日来上元节宴前,她猛地觉得心神不宁。
人的第六感总会在一些时候极为敏锐,有些人认为是道听途说,段嫣却重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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