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知道,小人保证随传随到,随时都可以给姑娘伴奏。”
“不光是伴奏。”
“那还要小人做什么?姑娘尽管吩咐。”
安然轻轻笑道:“你不用这么诚惶诚恐的,我喜欢舞蹈,舞蹈除了要伴奏,还需要有人能谱出曲子来,谱曲这个事就只能靠你了。所以,我跟你应该是合作的关系,而不是主仆。”
主仆的关系,只怕将来会禁锢局限阿辰的谱曲风格和创造力,只有平等宽松的关系才最有利于创作。
安然继续微笑着,希望微笑能缓解抚平阿辰的激动情绪,又说道:“别叫我姑娘了,我叫你阿辰,你叫我阿然就行了。你也莫要自称‘小人’,听着别扭,我这院的丫头小子都是自称‘我’的。”
阿辰在安然的微笑里也渐渐缓过劲来,端着茶盏,垂着头,改口道:“别的事,我都依着姑娘,只我心头敬着姑娘,不敢直呼姑娘名讳,还让我称呼‘姑娘’罢。”
“也行。”就一个称呼,安然也不死抠,既然双方确定了长期合作的关系,安然不免要关心一下阿辰的生活。
阿辰回说,他已经把容家的那所老宅子卖了,在安府附近不远买了处极窄小的院落,并把户籍从容家所在的会嘉坊,迁到了安府所在的邑安坊,这么一迁,就更不怕被人认出是冒牌货了。
虽然毁了容貌,废了身体,搬到陌生的地方,住得窄窘,吃得粗淡,穿得破旧,身无长物,但听得出来,阿辰对自己目前的生活状态是从未有过的满足。
阿辰说道:“那屋子再小,可是,是我自己的,这天地间,总有我容身之处。我是良籍平民了,走在街上,再不会觉得低人一等,我甚至觉得,我呼吸的空气都跟以前不一样……我终于,从那个地方出来了……”他说着说着,就流下泪来。
安然伸手轻轻拍了拍他,意示抚慰。
不想,这轻柔的关怀,却让阿辰忽然间崩溃了,他一下子扑到茶几上,把头埋在臂弯里,极力压抑地抽噎着,肩头不住耸动。
安然道:“你想哭就哭出来吧,这里没人会责怪你。”
阿辰并没有哭出来,只是趴伏在茶几上,吞声抽泣了好一阵子,才渐渐止住了悲伤,说道:“……只要能从那地方出来,付出任何代价都值得。”
安然递了方手巾过去,问道:“睿王府待府里下人竟这么刻薄苛责?”
阿辰接过,回道:“我说的‘那地方’,不是睿王府,是教坊司。”阿辰先抹了眼泪,把巾子叠一下,又伸进面巾里抹了脸上的泪,又再叠一下,最后才抹拭了鼻涕,完了把手巾叠得方方正正的放回自己衣袋里,赧颜道:“污了姑娘的手巾,以后赔姑娘一条。”
安然道:“一条手巾,又不值钱,我多着呢,不用赔了。嗯,你不是王府乐伎吗?怎么又扯上教坊司了?”
阿辰道:“我同我师父都是教坊司进献给睿王府的,我们的户籍一直在教坊司。”
安然听了,心头一动:“阿辰,你不是被卖进教坊司的,是罪臣之后?”教坊司的乐伎来源,要么买入,要么就是罪臣家眷没入。
有些教养,小时候养成了,一辈子都难以改变。安然看阿辰抹拭眼泪,并没有像普通底层人那样一顿乱抹,而是一边分区域抹拭,一边折叠巾子,这样的举止显然不是教坊司那个肮脏粗卑之地教得出来的。
“是。”阿辰道:“我叔祖犯了事,一大家子都受了牵连。进教坊司那年,我八岁,我以为我这辈子都出不来了。”
被没入教坊司的罪臣家眷,是不能赎身的,只能在教坊司里活着受罪,一直到死。
安然听李子实说阿辰没有姓氏,便想当然地以为阿辰是从小被卖进睿王府的孤儿。
同时,安然也明白了李子实为什么要采用李代桃僵的方式为阿辰转籍,因为如果直接从教坊司捞人,那就要动用睿王府的势力进行周旋,反而没有李代桃僵来得简单。
其实从小被卖入教坊司的孤儿对教坊司的禁锢并不排斥,甚至还对教坊司有种家一般的情愫,因为教坊司是他们在这个世间唯一的依托之地。
他们不会向往自由,因为他们从未自由过,他们会比较安心地呆在教坊司里。虽然在教坊司里也过得不好,但离开教坊司,他们也无处可去。
罪臣家眷流落在教坊司这烟花风尘之地,清白,名誉,气节什么都不复存在,这对他们本来就是难以忍受的羞辱,气性大的,多半宁可自杀也不进教坊司。
再加上罪臣家眷们曾经都是人上人,享受过自由和尊贵,一朝变成了任人作贱的蝼蚁,两相对比,冰火两重天,心里格外不平衡,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煎熬,真正的度日如年,他们会特别渴望离开教坊司,特别渴望重新成为良籍平民。
安然一下子就理解了阿辰为什么付出了毁容废身的惨重代价才离开教坊司还对自己感激涕零,只差没有跪舔自己的脚趾头了。
因为如果不是自己向李子实开口,阿辰这辈都要被禁锢在教坊司里,永远也不能离开。
八岁的孩子已经懂得很多了,他享受过尊严和自由,越是幼小时的经历,越加难忘,他渴望自由,渴望从良。
安然便问:“既是罪臣家眷,应该是有姓氏的,真姓容?”
第35章 罪臣家眷的悲歌
第35章:罪臣家眷的悲歌
作者:天际驱驰
阿辰道:“是有姓氏,只是叔祖犯事,牵连了全家,我们又流落在这等污秽之地,为了不让祖宗蒙羞,便弃了姓氏。如今姓容,不过是为了户籍。”
“小世子只消去教坊司一查,就能知道你的姓氏。”
阿辰“呵”地一声,自嘲一叹,说道:“我们在睿王府,不过就是给主子们耍乐的玩艺儿,我们有没有姓氏,或者,我们叫张三李四,主子们哪会在意?”
安然连忙申明道:“阿辰,我跟你是合作的关系,是平等的,彼此多了解,我们以后会是朋友。”
阿辰也连忙站起来,正容道:“阿辰知道,阿辰一看见姑娘,就知道姑娘跟别人不同,不会轻贱阿辰,阿辰也不会对姑娘有任何隐瞒,阿辰不敢高攀姑娘为友,只愿一辈子追随在姑娘身边做牛做马……”
安然笑着指了指身边的位置,道:“阿辰,我不要你做牛做马,就要你做朋友。快坐下罢,咱们好好说话。咱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不用这么拘谨,我这人挺随性的,不讲什么规矩,你跟我处久了就知道了。”
等阿辰坐下了,安然把头凑到他面前,小声道:“我问你个事,你不要恼啊。”
“嗯。”
“你刚说,睿王府把你们当个耍乐的玩艺儿,是不是那方面的玩艺儿?不许恼啊!”
阿辰涨红着脸,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不是指那方面的玩艺儿,姑娘误会了。就是给殿下和大人们弹弹曲儿,随传随到是本分,他们不懂音律,指挥你乱弹,你也得弹,这也是本分,把他们伺候得高兴了,赏点吃食也还好,最怕他们心头不痛快,就拿我们撒气,一顿拳打脚踢都是轻的,最怕被拖下去挨鞭子,挨板子,他们听你的惨叫声透过几个院落传过去……我们不是王府的人,这种拿人撒气的事,经常落在我们头上,还说我们是教坊司出来的,连惨叫声都比寻常奴仆清越婉转,如泣如叙,悠长不绝……听说,有被活活抽死的人。”
挨鞭子还要表演惨叫,这是何等凄惨的人生?果然,越是位高权重之人,就越加变态!
安然听了,只觉心头堵得难受,他不敢再问,怕戳人伤疤:“我就随便问问,你莫恼,这些事都过去了,你放心,我这里绝不会有这些破事儿。”
阿辰也听说小殿下曾对安然产生过那方面的心思,他倒是理解安然想打听那方面的想法,又说道:“小殿下是玩过脔童,不过听说还是讲究你情我愿的,没有强迫谁,玩过之后,也有厚待人家。天家勋贵们的子弟,谁家没有几件风流韵事呢。”
这时代民风开放,贵公子把玩脔童小倌,或贵妇们养个面首,真不算什么大事儿,只要不影响娶妻生子,不影响正常的人伦关系,大家只把这些事当作风流韵事来看。
在勋贵纨绔子弟看来,玩脔童不过是诸多玩乐项目中的一个选项罢了。这里面不渗杂感情,就是一种腐朽堕落糜烂的贵族娱乐项目。
阿辰又道:“其实,小殿下也不敢率意胡为,他上面还有他娘世子妃娘娘拘管着他呢,据说,世子妃娘娘也很头痛他不争气,不出息。出府前,我有听说,世子妃娘娘正准备给小殿下相看媳妇呢,说男人成了亲,心性就定了。”
安然一点不关心李子实娶不娶妻,倒想起了另外一个问题:“你冒充了那个容家的清白子弟,离开了睿王府,凭空消失了,小世子怎么跟教坊司交待?”
被没入教坊司的罪臣家眷也是罪人,除了要羁押在教坊司不得赎身之外,官府会严密监控他们的动静行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验明正身之后才能消籍,不是说一声“人不见了”就能交待过去的。
阿辰看了安然一眼,轻轻发出“嗤”地一声,不知是嘲笑还是轻蔑:“你跟小殿下不对付,白担心他干什么?他总有法子安排我身死消籍。”
安然笑嘻嘻地把话锋一转,问:“你可还有亲人在教坊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