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的宁静过后,身旁女眷再度窃窃私语起来:“我也不知,可他坐的是正南位,瞧着比小侯爷还尊贵呢……”
可不是比小侯爷尊贵。
如今的容珣,早就不是当初那个被她纠缠的九皇子了。
寻常官员连见他一面都难,要不是和陈珏关系不错,他连宴席都不会来,坐上位又算得了什么。
孟娆眨眨眼,再度向男席看去,有些好奇陈珏长什么样,然而他一直背对着女席,只能隐约瞧见俊朗的侧颜轮廓,等再想细看时,他又将头转回去了。
果然,少了容珣这层关系,想要接近陈珏一点儿也不容易。
孟娆用手托着下巴,睫毛下的光影微动,像只抓不到老鼠的小猫,看起来郁郁寡欢的。
一刻钟后,丫鬟仆从依次将酒水菜肴摆入席间,孟娆虽没什么胃口,却也不好一直苦着脸,刚刚拿起筷子,还未来得及夹菜,邻桌忽然传来一阵喧闹。
她偏头看去,发现是尚书家的嫡长女沈成珊,和侍郎家的四姑娘宋思吵了起来。
“你把桂花酒倒我碗里,是诚心害我不成?!”
“姑娘们都饮这酒,我又怎知你对桂花过敏!”
“我胳膊都起疹子了,你还狡辩?我看你就是猪油蒙了心……”
争执声传入耳膜,见到这幕的孟娆眼睛不由一亮,两颗小虎牙从唇瓣中蹦了出来,瞬间来了精神。
没想到自己刚一瞌睡,就有人送枕头了?
这都不抓住机会干票大的,简直就对不起上天赐予她的良机!
身旁女眷纷纷加入劝架行列。左一句“沈姑娘消气”,右一句“宋姑娘真的是不小心”,眼见就要将火浇熄了,孟娆赶忙插了一句:
“姐妹们都知道沈姑娘不能食桂花,宋姑娘这还将酒倒进去,恐怕她是真的不知道吧……”
话音落下的同时,空气瞬间安静下来。
女眷纷纷朝孟娆看了过去。
孟娆眨眨眼睛,一副什么也不懂的天真模样儿,表情很是无辜。
沈成珊猛地吸了一口气,搭在桌案上的指尖生白,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周围女眷赶忙打着哈哈道:“孟三姑娘平日不和我们一同吃席,对咱不甚了解,一时口直心快也情有可原……”
话还没说完,就听孟娆轻啊一声,神情很是惊讶:“原来你们常在一起吃席啊——”
她轻掩着唇,水汪汪的眸子看向宋思:“那你怎么连沈姑娘对桂花过敏都不知道呢?”
周围女眷纷纷僵在原地。
空气静得让人窒息。
急火攻心之下,沈成珊再也控制不住,厉声道:“大家伙都知道的事儿,就这宋思不知道,我看她就是故意的!”
说着,她猛地拍了下桌子,身旁的随行丫鬟当即会意,走上前去,就要教训宋思。
孟娆瞅准时机,连忙倾身挡了过去。
“是我不会说话,沈姑娘消消气,不要在小侯爷宴席上动手……”
可丫鬟胳膊已经扬了起来,又怎么收得住?
啪——
那一下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孟娆身上,尚书府的丫鬟向来倚势凌人,此刻力道极重,孟娆一个没站稳,斜斜向桌角摔了下去。
桌上酒水洒了下来,一半都浇在孟娆身上。
她衣裳凌乱,发丝松散,裙摆上的珠玉掉了大半。头发湿哒哒地垂在面颊两侧,白嫩的手腕处被擦出一道血痕,很快就有血珠从伤口处渗了出来,唇色微微泛白。
看上去狼狈又可怜。
周围女眷倒吸一口凉气,赶忙将孟娆扶了起来。
便是沈成珊也愣了一瞬。
似是从来没有见到过,有谁敢在自家丫鬟动手时阻拦的。
仗着自己爹位高权重,她虽然打错了人,却无半点愧疚之意,细眉一挑,冷哼道:“你这人,怎么一点儿眼力劲儿都没有?再不让开,待会儿万一磕伤脸,毁了容,可不要怪我们尚书府的丫鬟不留情面。”
这话说气势凌人,孟娆睫毛微颤,下意识地将手往后缩了缩,清亮的眸底蕴着水光,唇瓣轻咬,一句话也未说。
这下,便是一开始觉得孟娆在惹事的女眷们也不由得心生恻隐,生怕她再被波及,忙将她往边上拉了拉。
好在男席那边听到响动,很快就派了随从过来询问。
周围女眷怕引火烧身,都没敢吭声。而沈成珊早就和宋思不和,如今有了机会,便直接将罪责全都推到了宋思身上,对孟娆也没有丝毫歉意,只说是她自己撞上来的。
随从看了一眼席间情况,心下也猜了个大概。可事情毕竟牵扯到吏部尚书的嫡女,他不敢妄下定论,只将她们三人全都带了过去。
正值初秋,微风中透着几丝凉意,有好心的女眷拿了件斗篷给孟娆披上。
她身形本就娇小,如今被这斗篷一裹,只露出了个小脑袋瓜在外面,衬面颊雪白,在陈珏面前站定时,眼睫上的泪珠跟着一阵轻颤,好像马上要掉下来似的。
连带着周围宾客的心都紧了紧。
就连陈珏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他幼时就和父亲驰骋疆场,见过无数将士的血泪,也知道在远离边疆的京城,这些天子脚下的官员贵妇是怎样的张扬和肆意。
可他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女孩儿。
明明可怜极了,却不掉一滴眼泪,既不哭闹,也不辩解,就这么眼巴巴望着他。
让人不自觉地想要保护。
甚至舍不得对她说一句重话。
陈珏掩去眼底神色,视线扫过她手腕时,忽然皱了下眉,问道:“手上的伤怎么回事?”
孟娆垂下眼睛:“是我自己没站稳,碰到桌角磕伤的,与姑娘们都没关系。”
全然一副为大局考虑的样子。
满座宾客无不恻隐。
孟娆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嘴唇微动,正要再和陈珏说些什么,一旁的容珣却忽然低笑一声。
很轻很凉的嗓音,好像一阵微风吹过,在宴席中并不清晰。
却又直戳心底。
竟让孟娆有种被他看穿的感觉。
就好像知道她要做什么似的。
毕竟刚刚才见了一面,孟娆还不知他有没有认出自己,也不敢在他面前太暴露心思,只能将话咽回了肚子里,咬着唇瓣,垂下了头。
见她这幅可怜兮兮样子,陈珏没忍心追问下去,略微侧头,对一旁的小厮吩咐:“去找身干净衣服,带这姑娘去厢房换了,再让许婆子瞧瞧她身上有没有伤。”
“是。”
小厮走到孟娆身侧,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孟娆见好就收,将身上的斗篷裹紧了些,缓缓欠身:“谢谢小侯爷。”
少女的语声又轻又软,像耳边轻拂的风,惹得陈珏指尖不自觉颤了下,看着孟娆娇娇小小的背影,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他淡淡扫了眼面前的沈成珊和宋思,也没问她们,只是侧头对身旁的随从道:“说说,怎么回事?”
随从将刚才看到的情况如实说给陈珏听,转述到沈成珊刚刚说过的话时,在座的宾客都吸了口冷气。
倘若没有孟娆的对比,沈成珊倒也能就此糊弄过去,可孟娆顾全大局在前,随从转述在后,沈成珊非但没有将罪责推到宋思身上,反而成了刻意找茬牵连无辜的那个,这下便是八张嘴也说不清了。
席间气氛出奇地安静。
沈成珊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心里恨孟娆恨得紧,可见这么多双眼睛都瞧着自己,也只能硬着头皮道:“小女子确实对桂花过敏,刚刚又发了疹子,一时急火攻心,才推了宋姑娘一把,却没想到孟姑娘突然蹿了出来……我也是不小心,不是有意要弄砸侯府宴席的……”
说着,她就向陈珏行了一礼,眼中全是愧疚之色。
她的父亲沈嵩也反应了过来,忙从席间站起,大步走到陈珏面前,面带歉意道:“小女不懂事,弄砸了小侯爷宴席,沈某回去会好好管教她的。小侯爷看在她年纪尚小,又是不小心的份上,还是不要继续深究了吧。”
他含笑看着陈珏,态度虽然客气,言语中却颇有几分倚老卖老的意味儿。
陈珏微皱了下眉。想起沈嵩在朝堂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满座宾客全都看着,也不好太驳他颜面。略微思索半晌,正准备让小厮把那桌桂花酒换成蓬莱春,将这事儿就此揭过,却没想到身旁的容珣忽然嗤了一声。
“不小心?”容珣掀起眼皮,轻悠悠的问:“怎么个不小心?”
陈珏目光划过一丝诧异,但见容珣开口了,便也不再多言,静静靠回椅子上。
初秋的天空宁静高远,蔚蓝之上只有几片丝丝缕缕的云。太阳没入其中,四周光线逐渐暗淡。
周围宾客目光全都看向沈嵩,像是一切都慢下来似的,一帧一画,静得出奇。
沈嵩原本从容不迫的神情总算有了一丝波动,像是也没想到,一直默不作声的容珣会忽然插手。
还未想好说辞,他一边思索一边解释道:“就是、就是……”
“是什么?”
鸦青华袍垂落在地,容珣衣摆上的绣纹流转出浅浅细润的光,他低着眉眼,忽然弯了弯唇,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沈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