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衣衫伶仃越过谢欢欢,少年挺拔的身影义无反顾地在婆娑树影中消失。
树影尽头,庭院路上洒满了光,分明那样亮,谢欢欢心里却是莫名一紧,仿佛他奔向的不是光明,而是泥沼。
……
郑拂醒来的时候,房内空无一人,她呆呆地坐了起来,眼睛无神地望着窗外,心口疼得仿佛要裂开。
她被寄存在傀儡中的魂魄回到了她的体内,一同回归的,还有那段不堪的记忆,指尖颤抖着,不受控制地攥紧了纱帐。
师父……
门被推开,谢伽罗走了进来,看到她醒来,眼眸亮了一瞬。
可很快,他眼中变得死寂,慢慢走了过来,手指小心翼翼触碰着她的额头,带着几分怯怯,摸到正常的体温,一触即分。
他的语气却是很温柔,“郑拂师姐,身上有哪里不舒服吗?”少女仰头望着他,摇了摇头,眼里情绪复杂,像是难过,又像是很欢喜。
没由来的,他想用手心盖住她的目光,可又有些不舍得。
因为除了她,再没人会这样望着他。
“谢师弟……”少女的声音有些沙哑,又慢又轻,少年已然来到她面前,手掌忽然捧住她的脸,那一直藏着阴暗怪物的眸子里,竟然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来,像暗夜里的星星。
“郑拂师姐,对不起。”
郑拂有些错愕,随即想到袖纤衣,她牵了牵唇,想说,“没关系的……”可心里还是忍不住难过。
腰肢被紧紧禁锢,孤注一掷的留恋,少年的声音带着几分厌弃的苦恼,在她耳边响起,“我好像,还是没办法忘记阿姐,怎么办?”
下一刻,他又缓缓道:“我这样,真像一个怪物,一边对阿姐念念不忘,一边又喜欢上了郑拂师姐,我说过了吧,让郑拂师姐不要对我太好,可是,我自己又可耻地贪恋着这种好,你说,世上怎么会有我这种人?”
他唇间冒出一个轻蔑的笑来。
艳丽又毛骨悚然,情绪像是处于快要崩坏的边缘。
战栗感与愧疚在全身蔓延,郑拂纤薄的肩膀轻轻颤了颤,她忍不住盯着他看,像是怕惊扰什么,语气很缓慢,“所以,谢师弟想怎么做呢?”
他没回答,依旧温柔地摩挲着她的脸颊,“郑拂师姐,你知道吗?我曾经不止一次想杀死你呢,因为,你是纯阴之体,我想复活阿姐,需要一个完美的容器承载她的魂魄,而郑拂师姐,自从积善寺那一次相遇,我就盯上了你。”
少女脸色不可抑制地白了白。
他忽然解开了手腕处的系带,露出那颗红痣来,“郑拂师姐,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少女目光凝在那颗痣上,唇瓣轻轻碰撞,“痣。”
“这可是鸩心痣,是我用为了复活阿姐种下的,代价是,我不能犯超过三次杀孽,否则会遭到反噬。”
他心口微颤,像是无数把刀子在胡乱绞着,却依旧说着,“为了阿姐,我不能让你同任何人有牵扯,所以,每次郑拂师姐朝着裴行止笑的时候,我都好想,杀了你,可因为鸩心痣,我都只好压抑着这种念头,因为,容器要在郑拂师姐十八岁那年才能长成最完美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阿姐。”
郑拂望着他,目光迷离,鸩心痣……
种了这么邪门的痣,所以后来,他杀了鸟妖,杀了郑福才会遭到反噬,那样疼吗?
野兽藏了许久的獠牙已经露出了锋芒,那便无所顾忌了。
他的心口从剧烈的疼痛变成了自虐的快感。
他继续说下去,“对了,你记得遇到鸟妖那次吗,其实我本来不是想去救你的,我见你为裴行止那么拼命,心里十分不舒服,便想着,寻到你后,我定要把你手脚折断,再用条链子将你栓在我身边,哪里都别去。”
少年见她略微呆滞的表情,心口那种空旷感越发明显,他自暴自弃地想着,再多说一些,最好,让她彻彻底底远离他。
不就是孑然一身?
前世今生,从小到大,他不都是如此吗?
“还有,从遗芳阁救下郑拂师姐那次,其实,我是因为被阿姐伤得太重了,那种感觉,仿佛要从万丈悬崖掉落,我才会想着,抓住郑拂师姐吧,就算要堕落,能够抓住一个人陪着自己,不是很好吗,你看,我多卑劣啊……”
郑拂依旧望着他,试图要从他身上看出半点那个阿修罗王骄傲的模样,却是徒劳。
她知道他一贯偏执,却没想到,那份畸形的爱恋会把他逼成这个样子。
少年最后碰了碰她的唇瓣,带着几分把玩的恶意,说出的话,仿佛毒蛇在吐信子,“郑拂师姐,这么一个卑劣的怪物,你还要喜欢吗?”
郑拂没说话,等了一会,也许和很久很久,久到心口一点点冻僵,少年的指尖终于从她唇上离开。
雪白的袖子轻轻一拂,他转身就要离开,孤身踏入泥沼,彻底披上一身阴暗。
少女终于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忽然倾身过来,唇瓣毫无顾忌地落在他唇上,仿佛穿花而来的蝴蝶。
谢伽罗先是愣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双手交叠,他紧紧抱住了郑拂,心跳紊乱得像盛夏沸腾的蝉声,淹没了四周的一切。
心口乱颤,像一场马不停蹄、永不回头的奔赴,终于有了落脚之处,既然她选择了自己,那么,怀里的少女,他再也不会放开。
第58章 苍梧崖
庭院微风轻动, 海棠枝忽然颤颤而动,日影斑斓下,少年雪白的衣襟落满了粉白色的海棠花, 还有的落在了两缕分开的刘海上。
海棠无香,可翩翩蝴蝶仿佛耽溺于少年的美貌, 流连在那细弱花瓣上, 纤长的须若即若离地触碰着。
郑拂望着那只不安分的蝴蝶,脚步一顿, 忽然道:“谢师弟,别动。”
谢伽罗立刻乖乖站在原地, 睫毛无辜地颤了颤,望着郑拂, 少女蓦地踮起脚尖, 栀子芬芳近在咫尺, 软红唇瓣轻轻擦过, 不停颤动的睫毛泄露他一丝紧张。
怎……怎么了?
微蜷垂下的发丝上, 海棠花忽然被纤细的指尖轻轻拭去, 细细的痒中还夹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原来,只是这样……
郑拂将捉住的花瓣摊开给谢伽罗看, 笑得有几分狡黠, 意有所指,“谢师弟好容易招蜂引蝶。”
谢伽罗望着她不说话, 眼神温软,看起来无辜又纯良。
郑拂心口一颤,忍不住笑了起来,小阎王, 怎么越来越乖了……
裴行止望着和郑拂说着话的谢伽罗,少年高高扎起的马尾上,艳红的发带晃了晃。
他偏头,俊雅的侧颜落满了光,长睫微敛,如低垂的小扇子,他认真望着一旁小声说着什么的少女,目光少见的温柔。
他恍然发现,因着这份罕见的温柔,少年身上那份秾艳的侵略感收敛了不少。
水墨般的模糊轮廓越发清晰,惊人的容色终于让人有了真实感,反而如玉般,发着光。
以往的谢伽罗自然是美貌绝伦的,可这个少年永远隐在阴暗处,那份美貌便一贯如同雾里看花,虚无缥缈,叫人望了一眼,惊艳过后便再无记忆点,断没有现在这般生动鲜活。
鲜活得,好像,十丈红尘、风景千般都不及他一眼。
他忍不住问:“欢欢,你有没有觉得谢师弟好像变了。”
谢欢欢脸上笑意盈盈,忍不住打趣,“自然是变了,变得更好看了。”不再以前那个阴郁模样。
既然,伽罗和郑拂师妹在一起了,那就说明,他愿意放下过去的执念。
她心胸向来坦荡,自然而然将亲近之人往好的地方想——
伽罗这个弟弟虽然心思深了些,但长年洁身自好,少年人该有的心思萌动,在他身上也很少见到,所以,他绝不是玩弄别人感情的浪荡子。
像现在这样,他和郑拂师妹在一起就很好,以往阴郁的少年,温柔地喜欢着一个人,却让他整个人变得光芒万丈。
心里正欣慰着,小园那边,冒出厉郡守胖乎乎的身子,他朝着裴行止依依惜别:“裴公子,你们这么快就要走了,老夫实在有些不舍得,不如,多留一段日子吧,我们高阳郡的百姓都还没好好招待你们呢。”
身后的厉绾绾胳膊挽着余楚冉,脸上笑意甜美,也附和道:“是啊,我和余大哥的喜酒,大家都还没赏脸喝呢,不如,再留下一段日子吧。”
高阳郡作祟的阴煞被除去了,婚嫁也不再是禁忌,余楚冉和厉绾绾的婚礼便推迟了,定在下个月的黄道吉日。
“这份心意,在下心领了。”裴行止应得温和,拱手道:“裴某就先在此祝两位百年好合。”
素来娇纵的郡守千金喜怒鲜明,她忍不住失望地撇了撇嘴,可瞥见马车旁的郑拂,她又忽然惊喜地松开了余楚冉的胳膊,朝她奔去。
厉绾绾一把挽住了郑拂的胳膊,像只活泼的云雀,叽叽喳喳道:“郑姑娘,这次可真是谢谢你,绾绾那个时候不懂事,还以为你真的杀了余大哥,才会对你那样……大发脾气。”
说到后面,她的声音也忍不住低了低。
郑拂朝她善解人意地笑了笑:“没关系,厉姑娘也是关心则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