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都是家里人先供奉,供奉的是自家的祖先,然后放了鞭炮后,由当家的送一荤一素到祠堂,由族长带领各家的顶梁柱行跪拜祭祀礼,之后,这些菜会留在祠堂供到初六,初六后,各家拿回各家的菜,这个新年祭祀的流程才算完成。
下一次祭拜就是大年,元宵节那天,那天只摆一天,不过那天的菜各家都不领回,由族长处理。
菜色来说,元宵的自然不如大年的,毕竟是送去不送回的,乡下人都精明得很,有些舍不得东西的,就不愿意吃这个亏。
这是规矩,也是各家的体面。
不过今年乔家犯了难。
原因无他,乔家分家了。
寻常人家分家,分了家的就各自为家,各家的当家人送菜即可,然而乔家分了家并未向外说,这供奉的菜该由谁来出?还是各家给各家的?按照道理来说,乔家最大的还是乔老爷子,乡下人信仰的又是,分了家不供奉,就等于不用受祖宗庇佑,在乔老爷子看来,对自己的几个儿子都不好。
他虽然气孩子们不懂事不听话,但真要祖先不保佑孩子们,他狠不下心。可要祖宗保佑,就得各家出一份菜,这不就等于告诉全村的人,他们乔家分家了吗?
父母在不分家,分家必定有不可调和的矛盾,换言之,就等于告诉全村人,乔家人面和心不和。
乔老爷子觉得自己丢不起这个脸。
他在堂屋里走来走去,觉得内心焦躁不安,恰在这时,乔松禄来问他:“爹,给族里供奉的菜怎么办,是我们做了送来,还是……”
“滚,一群不孝子!”乔老爷子怒吼出声。
他的一张老脸,维持了几十年的尊严,万万没想到是在天启四年的这个春节丢得一干二净,一想到自己以后会成为全村人的笑柄,乔老爷子脸都气熟了。
乔松禄人老实,不敢再问,缩回了四房。
回屋里跟罗氏一说,罗氏就嘲讽的笑了笑:“你以为爹在骂你?才不是呢,爹只是觉得丢脸而已。等着吧,大哥脑子最多,他肯定愿意给爹想办法出主意的。”
乔松平的确会出谋划策。
他的法子很简单,让大家做了菜送到堂屋,乔老爷子将所有荤菜和素菜混在一起,权当是两碗菜送去祠堂那边。这个法子倒是简单粗暴,如此一来,又有各家做的,外面看起来又是一碗,里子面子都全了。大家都没什么意见。
然而各家的荤菜送上来,问题就来了。
如今分了家,大房这蛀虫啃不了骨头,手里头什么钱都没有,做不出像样的荤菜来。李氏是个抠门儿的,她竟不顾颜面,送来了一碗简单至极的炒白肉。
二房三房四房手里都有钱,各家送来的都是大菜,二房是送的烧鸡,三房做的蹄髈,四房稍稍简单一些,那也煲了整只鸭子的!
堂屋两老口年纪大又没用到灶房,慕绾绾对二老这种年纪的老人,尤其是白氏狠不下心,故而嘴上不说,实则是连堂屋的口粮一起准备了的。所以,堂屋那边的荤菜,也是山药炖排骨,一整锅的摆着,撑场面一点问题都没有。
这些荤菜,谁能告诉二老要怎么凑成一碗?
素菜倒是不麻烦,大房送的炒笋干,二房的蒜香青菜苔,三房的南瓜汤,四房的胡瓜片儿,搁一起勉强能糊弄过去。
乔老爷子无计可施,又将乔松平喊了过去。
乔松平望着堂屋那些好菜,口水一直冒,悄悄咽了好几次,心里很酸:“二房三房四房当真是赚到钱了,供奉到祠堂去的菜全是好菜,这些菜,我平日里都没怎么得吃过。也真是手散,这种好菜放到祠堂里摆七天,拿回来还能吃吗?多可惜!”
他忍不住开口:“爹,要不还是送您那一碗吧,这些就留下,权当是儿子们孝顺您的。”
“胡闹!”知子莫若父,他那点心思乔老爷子还是能看懂,他阴着脸:“都是自家兄弟,我半截身子都要入了土还要祖宗保佑干什么,保佑你们我们乔家才会和顺。”
第166章 团圆饭
“那就供我们屋里的。”乔松平忙说。
这样一来,祖宗就保佑他一家了!
他恬不知耻的笑着:“我是家里的顶梁柱,我好了,其他兄弟能不好?我家明鹤考中了功名,将来他的叔叔伯伯们哪个不沾光?”
“收起你那些心思吧。”乔老爷子见了他的模样,心里就说不出的烦闷,他懒得再跟他多说,只觉得大儿子也让人失望透顶,他竟只顾着自己好,全然不顾其他兄弟的死活。这时候乔老爷子的心是最正的,牵扯到祖宗神明,他没被完全蒙蔽了心,他思索了片刻,抽着旱烟对一旁早已火冒三丈的白氏说:“祖宗跟前要一视同仁,不然老祖宗在地下也饶不了我。你去,将老二老三老四都喊过来,各家端了各家的菜,我们一起去祖宗祠堂。”
“当家的!”白氏十分震惊:“这样一来,不是,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了吗?”
“就说,孩子们大了,有些规矩让他们学一学。”乔老爷子满脸阴沉。
白氏无奈,只能这样办。
于是,这个春节,乔老爷子带着四个儿子,连带着自己,一共端了十碗菜到祖宗祠堂去。
乔家有钱,这番壮举惊呆了全村的人,所有人都觉得乔家是真的发达了。
乔族长收了他们送来的菜,摆上祠堂门口的大长桌,那上面已经有了不少的菜,乔家送来的十碗菜里,有四碗荤菜格外抢眼。旁人看着那蹄髈和鸡鸭排骨,想着最起码得几百文钱,心里都冒着酸水,同时又觉得可惜。众人赞叹的目光是很受用的,这让乔老爷子很有面子,耳边听着众人在说乔家出手阔绰,老爷子很高兴,暂时忘了很多的痛苦,笑呵呵的同众人寒暄。
只少数人慧眼如炬。
比如,乔族长。
乔族长看着乔家来的五个男丁,一开始是有些意外,他问乔老爷子:“青云,你家去年都只供奉两碗,今年怎么送了这么多过来?”
“孩子们大了,我老了,有些规矩该他们学一学。”乔老爷子按照在家里说的那样,表面端着笑同乔族长和其他人寒暄,实则脸皮都差点笑僵了,险些绷不住:“可能明年我就来不了了,这时间啊是一点都不等我们这些糟老头子的。”
“青云你不老,不要说这些丧气话。”
“是啊,你比我还小几岁呢!”
“孩子们出息,你们乔家的日子是村里最红火的,你胡说些什么呢,好好活着享受享受子孙的福才是正事哩!”
乔老爷子摇头:“他们不气死我就好。”
其他人只当他玩笑,笑着打趣:“又显摆自己有几个出息的儿子,你家松平是童生老爷,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你看现在老二老三老四他们也有本事,家里吃喝不愁的,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几个儿子,我做梦都要笑醒,你就知足吧!”
乔家的四个儿子跟在乔老爷子身后,闻言只是笑。
在外面嘛,该有的功夫得做。
等人到齐了之后,乔族长带着大家请了祖宗牌位,打开祠堂宗门,焚香、烧纸钱,领着众人叩拜宗亲,他念了一段很长的祝词,之后放了鞭炮——那鞭炮也是每一家每一户出的,鞭炮响了很久,其他祠堂里的鞭炮声停了,乔家祖祠的鞭炮声还在响。这时候也是各大姓氏祖宗的比拼,这让乔氏一族的人都感觉极其有面子,虽说那最大的鞭炮是乔老爷子家出的,足足六千响,他们却感觉与有荣焉。
之后,大家就都归家,各家吃各家的团圆饭。
等所有人走后,乔族长才同几个乡老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乡老半天才问:“乔青云家什么时候分家的,怎么一点信儿都没有?”
“他不提这事儿,就是不想大家伙儿知道。”乔族长摇摇头:“既然如此,大家就当不知晓。”
“不过,就青云平日的做法,这家分了也好,免得时间长了其他兄弟怨恨。”
“总这么偏着,谁的心不疼。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刮了自己的血肉喂别人,迟早是要死的,不死也要疯。只是青云都这把年纪了,还看不透。”
“也不是看不透,就是舍不得放弃吧。”
“明鹤那孩子要是考不中功名,怎么对得起他阿爷这般为他压着其他的叔叔和兄弟姊妹!”
“嗯。”
你看,不管是怎样的不公,人们的眼睛都不是瞎的。
乔家的家务事不管如何,乔老爷子不管怎么压制,有些东西旁人看得见,心里有杆秤,谁都不能去消除对方心里的想法。
祠堂一阵安静,几个乡老沉默了片刻,忽有一人说:“依我看,明渊不比明鹤差,从前倒不觉得,刚才我看他在人群里站着,颇有一种鹤立鸡群的味道。这孩子与众不同,说不定啊,能考中的功名的是他呢?”
是的,乔家三房因乔松岳坐在轮椅上,三房的一荤一素是由乔明渊送去祠堂的。今年方十六岁的他站在一大片青老年人里,就显得独一无二,不单单是年纪小了些,面容年轻了一些,更是因为他读了书之后,整个人的气质完全不一样了,站在人群里,那种从容不迫、举止有度的仪态,跟乡下人有着很大的差别。平日里就对他很好的乔族长注意到他的与众不同,就连族里的其他长老也都注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