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能理解先生的苦,”乔明渊脸上的笑容格外沉稳:“先生这些年来一直在东奔西走,想来为了国舅爷的事情煞费了苦心,如今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居住在清水湾谁也找不到,不愿意趟这一趟浑水在情理之中,可不知道先生想过没有。”他笃定的笑了:“躲一时风平浪静,看似岁月静好,可先生愿意一直躲着,国舅爷也愿意一直躲着吗?他曾经风光霁月的风骨,难道在东躲西藏里已经消失无踪,变成了没有骨气、贪生怕死的懦夫了?”
“你!”顾清明猛地坐直了身子,脸上涌出怒气:“你不是来拜师的,你是来扎我心窝子,挑衅我的!你说,你这话什么意思!”
方才亏他还觉得这小子是个读书人,举止温文有礼,原来是他看错了,这分明是一个有着狼子野心的小人!
他气得捏紧拳头,这小子才多大一点,又懂什么,竟然敢非议他的恩师?
再则,他是怎么知道恩师的事情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们根本不是来给我治病的,也不是来求我帮忙的,你,你是不是也是被那谈家收买,想方设法来套问我恩师的下落的!”顾清明神情激动起来:“我就告诉你们,你们别做梦!想从我嘴巴里知道我恩师的下落,你们想都别想!”
“我跟谈家不熟,也不是被任何人收买,我就是一乡下来的穷小子,侥幸能念几天书,就觉得格外光荣自豪。”乔明渊一字一句道:“天下读书人心中都向往的人,就是国舅爷卫轻轩。想当年,国舅爷在朝廷上是何等的威风,旁人见了都得弯一弯腰,皇帝陛下需恭恭敬敬的唤一声老师,朝中奸佞小人,莫敢同他对视!他游走于宫墙之内,扶人于宫墙之外,无论贫富贵贱,皆一视同仁,门生弟子遍布天下,乃是天下人心中的圣人。人人都说,国舅爷犹如青天,不畏强权,也不惧生死,敢于直言维护朝廷正义。可如今呢,十年前一桩旧案,他离开了朝廷,从此杳无所踪。天下事不太平的多得是,国舅爷帮不上忙的也多得是,然而是真帮不了,还是不愿意帮?”
乔明渊每说一句话,顾清明的脸就白了一分。
及至后来,他已浑身哆嗦:“你混账!你竟敢编排恩师!”
“说几句话罢了。”乔明渊冷静的说:“顾先生之所以生气,不过是我说中了你这些年来心中所想,故而感到羞怒。谈家真的事不可为吗?也不见得吧,哪怕是高贵的谈阁老,权倾朝野,在他之上,不也还有皇帝陛下吗?”
顾清明沉默下来。
当年旧事,不堪回首,恩师的决定他也不能够完全明白。
至少,有一点乔明渊没有说错。
谈家再势大,难道能比天子更大吗?
第129章 惊艳
林家的事情不难,甚至都不需要恩师露面,只需修书一封,便能让谈家有所忌惮。
之所以不动手,不过是他畏惧,是他自私而已!
“先生,学生并非无礼之徒,今日的话或许重了一些,但还望先生你能够斟酌一二。”乔明渊站起身来,又做了个揖:“先生不与我计较,学生感激不尽!”
“你可知道,一旦你插手这件事,以后仕途就完了!”顾清明的情绪渐渐冷静下来,他盯着乔明渊:“你当真愿意将自己的一生都压在这件事情上?”
“那学生也敢问先生一句,如果我对这件事不闻不问,任由自己的兄弟姐妹落难,以后,我违背了心中的道义,我的一生就没有完蛋吗?”乔明渊反问:“一辈子活在愧疚和悔恨中,跟行尸走肉有有何区别?”
“行尸走肉……”
顾清明闷闷的重复着这句话,不由心中一震。嘿,他如今的生活可不就是行尸走肉?
不不不,不单单是他,哪怕是他骄傲的恩师,不也是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吗?恩师的身份是何等的尊贵,如今沦落到在乡野里种种田、养养花,不再过问天下风云,也决口不提他曾经做过的事情、教授过的人,这种舍弃前尘的做法,又何尝不是一种后悔?
或许,他们是真的错了……
枉费他们活了大半辈子,竟然不如一个半大的小子看得透彻、活得明白!
顾清明仔仔细细的打量着跟前的乔明渊,这不够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乡下小子,读过几天书,大道理讲不出来,可他说出来的话,总是让他感到心底一阵悸动。他如今再看乔明渊,便不觉得他年纪太小、语气太狂妄了,他甚至生不起气来,还生出了几分赏识之意。
这小子,有胆有谋,又有见地,假以时日,若真能走上仕途,或许会是朝廷的明辉?
当今的朝廷,委实太需要这样有风骨、又有勇气的年轻人了!
他甚至有预感,让恩师见到这小子,说不定恩师也会十分喜欢他!
思及此,顾清明的心立即安定了下来。他琢磨着事情的前后,又将先前胡夫人说的默默想了想,这件事是有转圜的余地的,然而,他还需得考验乔明渊一二。
片刻后,他抬起头:“你以后要科举,或许会被谈家人为难,你也不怕吗?”
“怕。”乔明渊回头看他:“可说白了,这又关我什么事呢?”他有些羞涩的抬头,对着顾清明柔和的一笑:“此时我不过是一个乡下小子,谈家如何会将我放在眼睛里?正如我所说,谈家再厉害,上头还有天子压着,他们忌惮的是天子,是给天子写了那封信的国舅爷,不会是我一个连功名都没有的人。他们或许还会想,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是朝廷里的哪个对手,我,还不配做他们的敌人!”
“好你个狡猾的小子!”顾清明瞠目结舌:“你拿我的老师当枪使,我们凭什么会如你的愿?万一谈家记恨上我们,岂不是得不偿失?”
“谈家不会记恨国舅爷和先生。”乔明渊低沉的说:“你们都不在朝廷上,不会是为了他们在意的权利同他们相争,不过是为了些许家宅事,谈阁老会有这点容人之量的。再则,满朝文武中,多的是国舅爷的门生学徒,谈阁老知道不可犯众怒,自然不会为难你们。若先生手段再高明些,不告知天子,给谈阁老的哪个对手御史送上密信一封,谈阁老便只会猜想,到底是哪个对手在给他下绊子,怎么也想不到你们!”
“奸猾!委实奸猾!”顾清明直瞪眼。
乔明渊又抿唇,仿佛被骂了有些害羞:“我说的这些,先生肯定早就想到了,只不过先生是仁义君子,不像我这般不管不顾。”
这话就有些奉承的意思在里头,偏生他说得巧妙,让顾清明听着就顺耳。
他哼了一声,再瞧乔明渊,便觉得有些惊艳了。
他年过四十,在朝中做官时已三十多岁,恩师常说他不开窍,他过去总琢磨什么是开窍,直到护送恩师离开京城的那些奔忙岁月里,才渐渐明白这个开窍是开的什么窍。而现在,他看着乔明渊,心中了然透彻——这是一个开了窍的人,这种通透和洞悉人性并合理利用的学问上,此人拥有常人不可比拟的天赋。这个不足二十岁的小子,天生就适合在那官场里搅.弄风云!
了不得!
自古英雄出少年,这小子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
只一点,顾清明心中有些摇摆不定。
“你说的这些都是假设,万一,我们有意透露是你小子在背后推波助澜呢?”顾清明带着几分探究的看向乔明渊的眼睛:“如果谈家为此而为难你呢?”
“总得有人发声。”乔明渊坐直了身子:“岂可畏惧就不言?”
“声不可达帝听呢?”
“那就再来一次!”
“好!”顾清明忽然鼓掌:“好一个执着的小子!”
“先生,告辞!”乔明渊见两人话已说得差不多,便站起身来,他又做了一个揖:“我知道先生有自己的担忧,我无权责怪。可如果有一天,先生想起这件事感到后悔,那就一定要记得小子的一句话。”顿了顿,他一字一句的说:“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上无愧于天地宗亲,下无愧于父母妻儿,堂中无愧君王,堂下无愧百姓,此乃人也。”
“我记住了。”顾清明点了点头,见他头也不回的要走,忽而又道:“明天你再来,成与不成,我给你答复。”
“是。”乔明渊回头再行一礼,放下了帘子。
里面的争吵声,在堂屋中坐着的胡夫人和慕绾绾都听见了,只是两人说话的内容断断续续的传来,听不太连贯,反而让人十分担忧。
胡夫人和慕绾绾面面相觑,怎么也料想不到,两个读书人竟会吵得面红耳赤。
之后,慕绾绾和乔明渊就告辞了。
上了马车,慕绾绾才拍了拍胸口:“明渊,方才你们在里面吵得可凶了,你胆子忒大,万一惹怒了顾先生,将他得罪了多不好!”
“我可没跟他吵。”乔明渊笑了笑:“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被气得哑口无言。”
“你啊!”慕绾绾无奈极了。
到底乔明渊年纪还不大,平日里看着沉稳,做事难免有些冲动。
乔明渊握住她的手,见她忧虑成这般模样,忍不住好笑的捏了捏她的脸颊:“我什么我,绾绾,难道你也以为我是不知分寸。我告诉你吧,我是故意激怒他的!顾先生这般清高,要不是激怒他,撕开他的自尊心,他不会将我放在同等的位置上,更不会将我们的请求看得重要。你放心吧,我出来的时候,顾先生让我明天再来,应该是要重新考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