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听人细细温语,那句郎君可是要煎饼,硬是平白里生出绮丽,无端在心湖面上,兴风作浪,涟漪翻涌。
歪瓜裂枣四人恨不能多生两张嘴,贪与人多说两句,可还没等他们张口,边上一路上木讷扯后腿的陶家兴,却突兀朝煎饼摊子的小娘子一礼说:“嫂嫂安”
四人惊得心绪齐飞,其中心思深远者,噙着笑,啧啧道:“果真天下男子最令为兄钦佩之人,莫过是陶兄耶”
瞧这声嫂嫂,何其自然。倘若有人同自己提其木讷,他铁定给他个大耳光子,木讷?这要是木讷,他们怕已经深埋黄土了。然而,更让他们惊掉下巴的是小娘子非但应下,还喊了声“小叔叔”
这下四人组彻底零乱了,他们究竟错过什么。领头邀陶家兴的忽地回过味来,他记得陶家兴确有一位年貌寡嫂,不会就是眼前的小娘子吧?
他颤巍巍犹不死心地问:“陶兄,这位是?”
陶家兴道:“是家中大嫂,只是不知大嫂何时做起煎饼营生的?”
林云芝知道后半句是问自己,顶着人大有深意的眼神,她艰难地扯开笑应道:“不大久,业有半月,娘同家里都好,叔叔安,可要尝尝家中饼子?”
陶家兴想也不想,脱口道:“尝”干脆利落
林云芝忍不住手抖,念起黄氏叮咛的话,颇有种小时候偷跑出门被长辈抓现行的窘迫感。
第8章 陶老大死因
林云芝大场面没少见,能拿自个当半个长辈看,但此刻毫无长辈架势,反倒束手束脚似从骨头缝里往外长,全身三两重的骨头争相叫嚣,
颠熟嚼烂的本事,如今不是刷酱多了,便是饼皮摊厚了,等五份不明滋味饼子出炉,林云芝心里头百转千回问自己--为什么要问吃煎饼?叫卖叫习惯了?
“若不还是吃碗混沌吧,饼子干,一会烧嗓子眼”人剑眉拧川,林云芝下意识以为是咸了
陶家兴却摆手道:“不用”他不置可否,倒是有天生的本事,眉头川字愈深,若不是胆子只那么点大,林云芝甚至想喊出声:兄弟,不好吃咱不勉强。
得,这饼子是跑不掉了。
她弄不清自己为何在他面前格外发憷,谨小慎微,跟前人面上稚气未退,五官硬朗介于成熟男人和少年之间,琼鼻薄唇,梁骨裁鬓,眉宇三寸虽有锋芒却不迫人,和书面上描刻的阴鸷首辅更是天壤之别,自己理应不惧才是。没由来像是烙进骨髓,本能而发,脸色难免有些苍白。
歪瓜裂枣四人原想同煎饼小娘子搭话,特地邀来陶家兴作陪,如今大水冲了龙王庙,他们好歹读过两年圣贤书,礼法规矩背得稀疏二五眼,当人小叔子面勾搭其寡嫂,四人自诩风流,也行不出此等没脸没皮之事。
但做哑巴望天那太窝囊了,索性埋头吃饼,才咽下两口便晓得摊子为何生意火红了,这滋味恁足,遂而他们闲下来的嘴找了活,好话连珠串往外冒。
“嫂子这饼太香了,恨不能连舌头一起咽下去”
“就是,我决计往后朝食我都要吃嫂子家的饼,回头我便吩咐小厮来卖”
“叫你家小厮多买些,正好把我们几个都带上”
“ 好说,好说”
他们都是富贵窝里养出来的灵舌头,平常家里大厨变花样,却也落不着好,如今仅是张粗鄙的煎饼,他们倒一点不吝啬好言好语,真不知其中究竟有几分饼香。
林云芝莫名其妙多了几位长期客户,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能应好:“你们能瞧上那是我的福气,想吃只管来,不冲你们是家兴的同窗,光这些好话,我便管够。”
她瞥了眼自家小叔的脸色,不大敢确信加了句:“家兴若是也想,正好让他们捎上”,没想到人淡淡“嗯”了声,林云芝一愣,难道他皱眉不是因为难吃?
用手帕擦了擦手,陶家兴乜斜着瞧看他,问道:“嫂嫂这摊子想来艰苦,几时起又几时回?”说着他盯着沉重的鏊子木架,声音沉了沉:“这些东西都是嫂嫂一人之力?”
林云芝自作多情当这是关心。
“并非,左右同行会帮着些,倒不大用我费心费心力”笑道:“镇上离家不大远,推车而来,辰时初刻起,晌午便回,怕天黑不好走。也就这两日是一人单来,前些农闲二房也帮着来照看,眼下地头事渐多,我一人能应付过来”
林云芝说完晌午便回时,人脸色明显一松。
“若是在镇上遇上事,只管来柳胡同巷子寻我”陶家兴蜷在袖口里的手掌紧了紧,抿了抿唇,神色有些厚重:“嫂嫂一介妇人在外,难免有诸多不便,不必忧心会叨扰,娘知道想来也不会多说”
林云芝嘴上应下,心下实则转头就忘个一干二净,先说不好叨扰,叔嫂之间原就容易让人诟病,少些亲近是有好的。
况且便是找了又能如何,他现下大事不顶用小事犯不上,自己见了人还容易发憷,她恨不能离得远远的,哪里会上赶着讨不痛快。
陶家兴以为人听见去了,脸色缓和些道:“正巧今日闲,我便留下来陪嫂嫂,不说分忧,搭两句话解闷也是好的”说着不等林云芝回神朝同窗四人说:“陶某今日便不作陪了,几位兄台若是有事尽可去忙”
四人叫他叔嫂二人来去间的嘘寒问暖推至无以复加的尴尬局面,碍于面子死撑,现搭好台让他们下,他们自然上道,纷纷点头:“那便再寻来日与陶兄共饮”
陶家兴拱手:“失陪了”
林云芝察觉这人厚脸皮劲儿忒大,前头嫌弃自己不好,怎么又肯留下来帮自己?等等,重点是她不需要帮啊,她还是劝劝:“都是娴熟活儿,废不了多大力气,不敢劳烦叔叔,我一人足以”
陶家兴指腹摁在钱匣上,浓睫拉开,眼底涌出抹晦涩神伤道:“嫂嫂不迎我,嫌我添乱?”
那嫌是真嫌,话往肚里沉了两转,吐出来别样的违心动听:“求之不得呢”后转去摊煎饼,想着转移注意力,别一直手忙脚乱,影响买卖。
煎饼是粗粝物件儿,从不纳罕,但今儿整条街独属煎饼摊子热闹,仅仅是摊前一对璧人,小娘子自不必说,每日瞧她之人排得老远,多是青年才俊,但现下却叫黄花闺女占了大头,清一色望去青红着紫,云鬓钗环,为的皆是在旁拿着钱匣子的男者。其容风流,袍衫木簪,却叫满腹诗文熏陶染晕了眉眼
有酸文人骚客就会骗不暗世事的小姑娘,也有熟人仗着胆大,多嘴问两人干系,男男女女皆有,鲜奇的居然有好事牙婆,他们倒是不隐晦神色。林云芝笑着解释,到后头问的多,也懒得说了。
“娘还在家,叔叔也早些回去吧”
陶家兴替人整理好推车,颔首道:“嫂嫂路上小心”说完也不走,留在原地等林氏离开,望不见时才转身回书塾。
一回厢房就在案前落座,取笔点墨在信笺上奋笔疾书,端正有力,如铁画银钩,一连洋洋洒洒整篇一页不间断,等待写信头问安时兀地愣住,旋即嘴边绽开一抹苦笑。
“家中哪里来人识字”他起身点起烛台火,将墨迹未干的信点着,青烟腾地往上,而后被湮灭在灯盏里,是得亲自回去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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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大街末头有座宅院,占地极广,飞檐翘角,朱门横匾上书着“张府”两个大字,里里外外网了层油花,是镇上有名的财主家,后院小门边角也有讲究,栽了两盆海棠花。
守门子的下人见前头摇摇晃晃来个婆子,到跟前才认出来,是花柳巷子的覃牙婆,忙赔笑道:“什么风把牙婆吹上门来了?”
覃牙婆竖眉寒目道:“你个耗子精,没事我便不能来窜门不成?好叫你老爷知道,你耽误他大事,仔细你的皮”
那下人却不惊,笑吟吟地将牙婆迎进门道:“牙婆别打趣我了,快些里边请,老爷早吩咐过,若是您来只管领着去见他”
“算你识相!”覃婆子笑骂道:“这道儿我比你熟,用不上领,我自个去便是”
人笑呵呵地应好,等那倭瓜身段颠着碎花步望不见时,他突然冷下脸,碎了口吐沫:“没心肝的贼婆子,又不知来祸害哪家姑娘媳妇儿了”
当今天底下有四种人招惹不得,游僧,乞人,长舌妇,牙婆;
后者专做伤天害理破人家庭的事儿,常如给东家恶汉牵西家寡妇的门,又比如倒卖好人家的姑娘丫鬟进烟花地,专吃昧良心的钱,家府老爷贪“吃”,素来荤素不忌,寡妇丫头没少拉到屋里,大多便是这牙婆牵头搭线。
林云芝若是此刻见到哪牙婆必定惊讶,因她今日才同那些姑娘小伙堆里问她同四房的干系。
覃婆子倒真没说错,这张府院落比自家院子还通透,寻到府主人屋子跟前扣了两下房门,朝内朗道:“爷,是我”
有道粗狂的男声回了句,内屋传来女子嗔声,而后窸窸窣窣响闹后,内屋走出体态圆润,肥头大耳的男子,硕大的脸盘子上还印着口脂,不用细想也知道屋里正在行何事。
张正阳好事被打搅,心头有些不大好,但又因是覃婆子才没发作,毕竟她每次来都给他送来“好货”,他自然给些脸面,沉声道:“覃婆子好些时候没来,可是又寻找什么好货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