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都是带兵之人,自然明白那些将士们死心塌地地跟着我们,我们是要为他们负责任的。他们所求无非是能够和家人后会有期,所以我们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必须慎之又慎,要担得起兄弟们的信任。”
张鹤年本就对与端王共同举事存有疑虑,如今听裴川这么一说就更加动摇起来,这样的犹疑在面上也显露出来。
“若我所猜不错,你无非是对悯国公不满,特别是令公子的事情……”
张鹤年悲从心来,斑白的两鬓更添颓然之气,“既然裴世子都知道了,直接向陛下告发就是,何必多此一举来质问我?”
“我不为你,为你身后那几千将士,想为他们求一线生机。”裴川神色严厉地盯着他,接着道,“难道张大统领就不想知道令公子死亡的真相?”
“你说什么?”张鹤年灰败的眼眸登时亮了起来,“你知道什么?”他急切地向裴川走近几步。
裴川抽出一张纸递给他,“这是仵作最先出具的验尸记录,后来被刑部压下。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在令公子后颈哑门穴处发现一个针眼。”
他苍老的手颤抖着,吃力地眯着眼将这张纸看了一遍又一遍,“这能说明什么?”
“你知道罗战将军是怎么死的吗?”
“罗战?”
“罗战的死因与令公子一样,被人用银针在哑门穴处下毒。这下毒之人就是端王身边的贴身侍卫,我想张大统领一定见过此人,也曾听说过他的手段。”
张鹤年一个踉跄几乎要跌倒,他勉强站直身子,走到桌边,“怎么可能?”
“那侍卫就在门外,张大统领若还不信,将他带进来问就是了。”
张鹤年一掌拍在端王送来的密函上,怒不可遏地道:“端王……好你个端王爷!”
片刻之后,他平复心绪,心灰意冷地向着裴川道:“世子想知道什么?”
……
第二日的朝堂上,在商议过悯国公出殡之事后,御座一旁的太监刚要宣布散朝,禁军大统领张鹤年便上前摘了头盔向陛下认罪,并捧出与端王往来的书信密函,当场揭穿了他的阴谋。因为事先准备充分,该处置的人都被处置了,宫禁里并未出什么乱子,只有端王的一小撮贴心侍卫负隅顽抗了一番,很快就被平定下来。高太后为此受了惊吓,加上丧父之痛,大病了一场,自此安心在后宫养病,不再过问朝政。
一波还未掀起大浪的暗流,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被扼制了……
秋风乍起,天空变得无比清透高远,呈现出一种令人舒心的湛蓝色。
南临府同济堂内,崔琰刚刚接诊过最后一个病人,医馆消闲下来,她便坐在案边翻弄着医书。从威武城回来已有近二十日,天气渐渐转凉,往常这个时候她已经在早晚加了外衫,今年却因为有了身孕,内火特别旺,是以并不觉得冷,依旧是夏日的装束。
她觉得有些心神不宁,时不时地抬头往外看,不知何时外面秋雨淅淅,倒像是春雨般缠绵。
她自然是知道自己怎么了,前几日接到裴川的信,说京城之事已了,写信之时已经准备动身回来,算算时间也就这两日应该就到南临府了。
她吁了口气,又远眺了一会,让自己在心神回到医书上来。不知过了多久,她正揣摩着一副偏方,眼前忽然伸过一只手来,接着熟悉的衣角出现她狭小的视线范围内。
她登时愣住。
“大夫,把脉。”那人温声道。
她猛地抬头,见日夜挂念的人正笑吟吟地看着她,不禁灿然一笑,伸手打了他的手臂一下。
“疼。”他轻轻叫了一下,委屈得直皱眉。
她急忙起身,“真受伤了?”
他见她慌乱的样子,心中荡着阵阵欢喜,这样被人挂念着,这个人还是她,这种感觉真叫人贪恋。哪怕远在千里之外,只要一想到她,任何危险和烦乱都会变得不足挂齿。
“没事,皮外伤。”他柔和地安抚她道。
她哪里肯依,当即拉着他到了后院歇脚的屋内,解开外衣见右大臂靠肩的位置有一个伤口,不深但是很长,才刚结痂。
比她料想的情形要好,她放下心来,仰着头替他理好衣衫。忽然轻轻偎在他胸口,“我想你了。”她道。
他怔住,随即伸出长臂松松地拥着她,发间那熟悉的清香侵入鼻尖,心中微荡。
过了好一会,他松开她,细细地打量了一圈,紧皱眉头道:“怎么不但没胖还瘦了些?”
“谁说有了孩子一定会变胖的?”
“至少我见着的都是这样。”
“那……”她还欲再说,不料他却俯身凑过来,沉敛的眸子变得专注而热辣,看得她脸颊绯红。
屋内安闲沉静,只听得秋雨渐大,直至打着窗,湿气便趁势窜进来。
终于,她强压下不断加快的心跳,大胆地迎上他炙热的目光,将柔软香甜的唇贴在他温润的唇上。
他笑着发出鼻音,紧紧搂着她肆意地吻下去,好似要泄尽这长久的思念。
雨声依旧,一阵风起来,掩盖了屋内逐渐加重的声息……
经秋历冬,转眼又到了梨花飘零的时候。
快要临盆,崔琰的身子日渐沉重,不过因为只长肚子没长肉,是以并不显得累赘。尽管全家都不放心,她还整日往医馆跑。
对于裴川而言,越到春暖花开之时他就越忧心,因为上一世阿琰就是死在梨花落尽的春日里。现在,那个对他们而言十分特殊的日子又要来了……
尽管如此,他在崔琰面前丝毫没有表现出担忧来,但是他的沉重,崔琰又岂会不知?她虽夜间深眠,却也知道他常常不敢入睡,总是警觉地留意四周的动静。府里的守备一日紧似一日,他则是能陪在她身边就陪在她身边。侍从们都以为他这是要当父亲太过紧张了。
到了那一日,他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她,还头一次和裴羡他们分开来用膳,直到日头完全落尽,夜幕沉沉的时候,他才略微放松些。
“不用担心,老天爷总是优待我们的。”洗漱完毕,崔琰坐在床沿拉过他的手笑道。
他点了点头,将手放在她高高隆起的肚皮上,心中充满期待。
“长宁……”她突觉肚中一阵剧痛,脸色登时变得煞白,“我好像要生了……”她忍着痛道。
他心疼地看着她,想将她扶上床躺下,可她只是摇头。他稳住心神,飞快地拉开门大声叫人。转身回到她身边,见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额上直冒汗,心里就急得不知该怎样才好。
很快,阿窈闻声赶来,到底是顶事的,见崔琰要生了,一面叫人去喊稳婆,一面叫人去做些准备,一面又叫人去禀告王爷王妃。偌大的南临王府登时就灯火通明、语声喧哗起来。
稳婆是提前就接了来的,此时正在邻近的院子里住着,立时就能赶来的,可是裴川见崔琰疼得厉害,还嫌来得太慢,便要自己去,却被崔琰拉住:“长宁……你先别去……我有话要同你说……”
因为疼痛,她紧紧抓住他的手,断断续续地道:“长宁……若是待会我……真的逃不过这一劫,你……千万不要难过……”
“你说什么呢……”他几乎是咬着牙道,眼睛里早已猩红一片,“你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女人生孩子就如同鬼门关走一遭,要面对许多未知的风险,这个他岂会不知?
怎么偏偏是今日……
“你听我说完……”她喘着粗气,顿了好一会方继续道,“这一次,好歹有孩子伴着你,你便不会像那般寂寞……”
“我只要你……”他哽咽着,伸手替她拭去脸上不断冒出的汗珠,坚毅硬朗的面庞上尽显无助。
就在这时,稳婆赶来,镇定地指挥着侍女们做这做那,崔琰也被扶上了床。裴川本想在她身边待着,却被她推了出去。
出了房门,他就被赶来的裴羡夫妇拉到一旁的屋子里。进了屋子,他就又来到廊下,木然地站着,一动不动看向产房的方向。裴羡和赵浔焦急地来回踱步,许久才发现了他的不对劲,赵浔便出门将他又拉回来,“实在担心就进去等着。”
她向来开明,若是被旁人听见便又要背地里说她不守规矩。
“阿琰不让。”裴川垂着头低声道。
“不必担心,琰儿自己还是个大夫,身子向来强健,不会有事的。”裴羡温言安慰道。
赵浔睨了他一眼,当初她生长宁的时候,不知道是谁像个发疯的狮子直要往产房里闯。
裴川依旧低着头,半晌才向着他们二人道:“父王、娘,上一世,阿琰就是在今日被人杀了的……”
他的喉咙像是被堵住般再也说不出话来,转身又出了门,直杵杵地面向产房站着,挺拔的背影尽显悲凉。
“什么……”裴羡和赵浔同时惊道,赵浔一个踉跄,几乎要跌倒,还是裴羡扶住了她。
三个人煎熬地等待着,时间如停滞了一般,让人如坐针毡。
突然,一声洪亮的啼哭划破了几乎凝滞的空气,隔着这么远,哭声依旧穿透过来,可见这婴儿的中气有多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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