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激动万分的皇帝,张渺心酸说是。
萧绎笑了笑,“能就好。”
“朕想站起来, 教寄安骑马、射箭、蹴鞠。”
“寄安特别喜欢玩纸鸳,朕站起来后,要带他们母子一起去放纸鸳。”
“朕还想……”
……
他想和他们做好多事情。
萧绎絮絮说了一堆话,眉间都带着久违的笑意。
皇帝那么迫切地想要重新站起来,张渺作为医者,自然也喜欢他能够早些治好他的腿。
他换了一种扎针的手法,给萧绎医治,这次用的针比往日粗了许多,萧绎出了好多汗,楞是一个疼字都没说过。
-
成平四年,黄河发了一场水灾,冲垮了十八县良田。
当年负责建坝的官员贪了钱,水灾一发,就将这些良田都淹了,许多人家破人亡,流民没了钱财,就往上乞讨,又闹起了饥荒。
萧绎大怒,将那年督造河坝的官员全斩了,他知道每年朝廷往下拨的银子,都会被底下的官员一层层吃掉,最后发到灾民手里的银两,根本连立足的本钱都没有。
他准备亲下麓南道赈灾,顺便带人修建堤坝。
离宫的日子就在五月二十,他生辰那天。
小太子在拜太傅后,就独自搬到了椿合殿居住。
夜里,萧绎去椿合殿看他时,发现寄安还没回来,桌上倒是放着一碗热腾腾的春笋鸡丝面。
萧绎问:“太子呢?”
宫人答:“殿下兴许是被陈太傅留在昭明殿训话,耽搁了些时辰。”
小太子前一久贪玩了些,不止被娘娘训过,就连太后也训了他。宫人不敢再多说,怕小殿下又遭陛下训斥。
万幸的是陛下并没有多问。
宫人才舒下口气,就见陛下指着那碗春笋鸡丝面问,“这是你们给寄安准备的?”
他摇头说不是,“这是皇后娘娘亲手给殿下煮的。”
江皇后对太子并不溺宠,一向都是做错就训,做得好了就有奖励。
这碗鸡丝面是奖励小太子听话懂事,亲自到太傅那里认错。
萧绎目光微黯,他都没吃过她煮的面。
他注视了那碗鸡丝面许久。
寄安回到殿里,见到萧绎出现在这里还吓了一跳,小声问:“父、父皇,你怎么来了?”
“朕来看看你。”萧绎朝他召手,“明日朕就要走了,走前想好好看看你。”
“到爹这里来。”
寄安愣愣地看着他,迈着小短腿过来了。
他一脸稚气,面容比闻稚要俊俏上许多,长大后一定召人喜欢。
萧绎已经许久没有抱过他了,他让寄安坐到他腿上来,寄安不停摇头,说会压坏他的。
寄安从一出生起,就见父皇坐在轮椅上,没站起来过,宫里人都说他是腿受伤了。
他上次不小心跌倒,膝盖才磨出血就疼得不得了。寄安想父皇伤到连腿也动不了,怕是会比他疼上百倍。
他真是怕压伤萧绎,才不敢坐到他腿上。
萧绎却认为寄安是在跟他生疏,连抱一下都不愿。
萧绎神色落寞,望着那碗面问,“寄安,能给爹吃一口你的面吗?”
寄安咬着下唇,有些犹豫,那可是娘亲手煮给他的。
可父皇想吃,他总不能小气到一口都不愿给吧?
他小手揪着衣袖,抬起头好久才道:“那你……要记得留一些给我,娘煮的面很好吃,寄安最喜欢吃的就是这个。”
萧绎道好。
宫人本要添一双筷子,被萧绎给阻止了,他就用启平殿送过来的碗筷。
小太子还小,胃口也小,江采薇怕他积食,或者吃不完浪费,每次送到椿合殿的面都是用小碗盛的,只够小孩子吃。
萧绎单用了一口,就觉得寄安说的是对的,江采薇做的面很好吃,他试着又吃了一口。
三口下肚,碗里的面就没了。
寄安一下子哭了出来。
“父皇是个骗子,把娘给我做的面全吃了……”
萧绎手足无措,这碗面实在是太小了,他才吃了三口就没了,他让季恩年将季安给抱过来,他用帕子给寄安擦眼泪,“是爹的错,你娘……给你做的面太好吃了,爹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面,一不留神就将它给吃了。”
“寄安想吃什么,就和我说。爹让宫人现在就给你做……”
小太子一听父皇没吃过娘做的面,一下子就呆住了,吸着鼻子说不可能。
萧绎抱着他说,“是爹从前对你娘不好,她不愿像以前一样对爹好了,这都是爹的错,不是你娘的错。”
“爹的生辰是明日,明日爹就要出宫了,寄安就当那碗面是你给爹爹吃的长寿面,好不好?”
小太子靠在他胸膛上,都怔住了,“明日是父皇的生辰,为什么娘从来没告诉我?”
萧绎苦笑,“你娘身体不好,记忆也不太好,就慢慢忘了。爹不喜铺张浪费,就取消了天长节,不过生辰了。”
寄安听懂了,他将平安符取下来,小脸红彤彤的,颇有些不好意思,“娘送给我的,我又转送给你。”
“寄安真懂事!”萧绎摸摸他的头,将平安符好好收起来。
“爹爹也给寄安一个礼物。”
他从绣囊里取出一串红线给寄安系上,说:“这串红线只能等它自然掉的时候,才能扔掉,平常就算是宫人给你沐身也不能摘,知道吗?”
寄安似懂非懂,轻轻点头应下。
萧绎哄着他睡下后,又去启平殿看江采薇。
他去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江采薇早已经睡下,萧绎就坐在她的榻边,看了她一整日才离开。
皇帝离宫要去麓南道修坝赈灾的事,朝臣都知道,一清早就到宫门口为皇帝送行,就连寄安也来了,他是找了季恩年才过来的,寄安个子矮,就让季恩年抱着他,他挥着小手朝萧绎告别。
萧绎心里忽然很舍不得离开。
可水灾的事拖不得,他只好忍痛离开。
……
两月后,麓南道官员传来消息,隆河决堤,圣上在治水时,落入水中,下落不明。
他的腿本就不能走,洪水一袭来,根本没办法自救。
这场水患,要了好多人的命,包括皇帝。
许多人都以为皇帝兴许能像上次一样,能够再次回来,可他们沿着河道打捞好几遍,都没寻到萧绎,只在下游捞到一个绣囊,据皇帝的随侍说,这是皇帝的贴身之物,常不离身,日日抚摸。
所以最后送上京城的只有这个遗物。
寄安已经四岁了,太傅的教导已经让他知道什么是生离死别,听到萧绎驾崩的消息,寄安大哭了一场。
宫里挂起了漫天的白幡,江采薇带着寄安给萧绎扶灵,以他的衣冠代他下葬,她成了太后,寄安成了天祁的新皇。
天下人都以为萧绎去了,萧绎也自以为他该入轮回了。可等他一睁眼,他发现自己的魂魄穿到了那个绣囊上,至于他的身体去了哪儿,他也不清楚。
这是他最后的遗物。
萧绎以为它会被葬到皇陵,可后来想不到它会到江采薇手里。
他想着他变成这个绣囊也好,这样就能换个身体陪在江采薇身边,一生一世了。
他眷恋无比地蹭着她掌心。
江采薇道:“司琴,拿个火盆来。”
“娘娘,您要火盆做什么?”现在大夏天的,不是应该要冰鉴么。
那个绣囊是被人洗干净了,才送到她手里的,江采薇道:“还记得这个绣囊么,它是你绣的。”
司琴哪里不记得,“娘娘,陛下戴了好几年了,他可一直以为那是你绣的。我暗中劝季总管提醒陛下换一个,可季总管说他劝了好几次,陛下都没摘下来。”
萧绎心里一痛。
那个绣囊竟不是她绣的。
他一直以为这是江采薇绣的,才日日佩戴,结果……
江采薇道:“司琴,你去将我库房里的青岚玳瑁盒过来。”
司琴回想了一下,立马将它寻了过来。江采薇打开盒子,里面放了满满的绣囊、腰带、锦袜,自嘲说:“这都是我刚进宫时,给他绣的,可他当时不稀罕,道我用不着那么讨好他。”
“他说我绣工粗糙,这些事让绣娘做就好,其实是根本不想戴。”
“我是江氏女,他不喜欢我做的东西,这很正常。”
“可后来陛下不是……”改了么?
他还巴巴地望着江采薇给他绣腰带,一直都没收到过。
江采薇道:“没什么后来。”
她将那些绣物,合着司琴做的绣囊全倒去火盆里烧了。
萧绎附身在那个绣囊上,自然感受到了烈火灼烧的滋味。
他疼的时候很想回到过去,扇自己两巴掌,他恨自己从前为什么不能对江采薇好一点。
他现在更恨自己附身的为什么是司琴做的绣囊,而不是江采薇做的绣品。
热火一寸寸爬上绣囊,将丝线烧成灰烬,烧得他魂魄刺疼。
季恩年让人送来了一副画,道这是他走前画的最后一副画。
萧绎魂魄将飞之时,又穿到了那副画上。
江采薇打开那副画,画里是她和萧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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