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家中前头的几位姐姐都已出阁,唯有五姐、六姐还在家中,按理说也该轻省些。
但先是大哥娶妻倾尽家财,复又有姐姐们出嫁,也该预备嫁妆。阿爹是好面的人,虽只打更守夜服侍,可也不欲让人说自己是“卖女儿”,于是给姐姐们预备的嫁妆虽算不上丰厚,却也并不简陋。
于是即便少了好几张嘴,家里的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
我入了内院,算是家中一件极大的喜事。五姐六姐虽羡慕嫉妒,却也点灯熬油拆了旧衣洗净给我缝了新衣裳,大嫂子将嫁妆里的一匹细布取出,裁下一块尺头来,给我做了一件袄儿并一双鞋,在邻里间念叨了好几日,很得了贤名。
出阁了的姐姐们都回家探望,各给我带了礼物,面上有艳羡,也有淡淡的愁绪。后来日复一日,我渐渐明白,她们是怕我在内宅犯了什么事儿,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没了。
乌拉那拉府并非苛待下人之处,可太太出身觉罗氏,一言一行都很有规矩,御下严谨,并不苛责,却让人很是害怕。
尤其太太看重她膝下的几位哥儿,从前有个妖妖娆娆的丫头想借三少爷一步登天,太太直接将她发卖到偏远之地嫁与一个老鳏夫,一家老小也都被打发到庄子上种地。
这个例子是老嬷嬷们几次三番与我们说过的,为的是告诫我们,果然,伺候一起入内院学规矩的小姐妹们便老实许多,也没人奔着东走西逛,规矩学习的极为认真。
后来嬷嬷渐渐与我们说了许多,或是格格身边的奶嬷嬷倚老卖老,仗着奶过格格一场,在外赌钱输了,那格格的首饰当了抵债,一家老小都被太太发配到庄子里;或是太太身边的丫头吃里扒外悄悄将太太屋里的财物拿给姨娘,也被太太发卖了,家里也没得好;更有内宅丫头与人私通领着外男进了内院,她自己被打了二十板子不说,从看门的到守园子的都吃了挂落。
我当时听着只觉害怕,从此更加谨言慎行,步步小心,唯恐得了不是,也连累家里。
可后来大了,服侍着格格渐渐成了格格身边得力的大丫头,到了当年的老嬷嬷也要尊重七分的时候,我也渐渐回过味儿来,那老嬷嬷当年打的便是吓我们的主意,好不叫我们起什么歪心思。
后来一日,有个老郎中来了,挨个给我们把脉。
我当时没回过味儿来,后来入了宫闱,守着冰冷衾枕,孤寂内室,回想前半生,却仿佛明白了些什么。
太太身边的管事嬷嬷上门的前段日子,腊月里放炮仗,几个小伙伴到冰面上玩,露个大窟窿,我不慎失足掉了下去,很是病了一场,阿娘说险些就留不住了。
我病刚刚好了,管事嬷嬷便上门了,笑着问了我许多话,记得她当时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七姐儿生得好,一看就是个小美人胚子。”
待阿娘满面殷勤地送她出门之时,我跟在后头隔着门偷看,见到她将一个小布包递给了阿娘,面带遗憾地说着:“七姐儿真是可惜了,可也是天缘凑巧,未免日后不是一份福气呢?”
阿娘眼圈儿红着,抹了把泪儿,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不可细思了,念起这些事来,我总觉头疼得厉害,想来是老了吧。
不过我记忆犹新的是,我被选入格格院里的那日,也是那个嬷嬷来领着我去给太太磕头,然后送我到格格院里,紫藤花遍布的垂花门下,她再次揉了揉我的头,叮嘱我:“以后好生服侍格格,忠心、谨慎、小心,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这也是她对我的一句告诫吧,我当时犹自惊喜着,后来渐渐长大,却觉着她实在是内宅中难得的一等善心人。
格格的奶嬷嬷是个体态丰健的女人,我对她的面容已记不太清的,唯有那一双透着冷意的吊三角眼使我记忆犹新,至今不敢忘怀。
服侍格格的第一日,她给我训话,在廊檐下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给她磕头,口称:“嬷嬷。”
她冷冷地道:“日后服侍着格格,你忠心,自然有你的好处,若胆敢有不忠之处,嬷嬷我先饶不了你!这院里的事,我还是做得了主的!敢有二心,拉出二门去,不是打死就是配小厮!”
我听着害怕极了,连连磕头,喊着“不敢”。
一院子的丫头或明或暗看着我,隐隐约约都是好奇。
秋嬷嬷见我惊恐万分,方才满意,点点头,语气和缓些:“但你若待主子忠心,伺候的仔细,自然也有你的好处。”
我就这样开始了自己在格格院里的生活,格格还小,肉乎乎白嫩嫩的一团,玉雪可爱,一双眸子清澈,像年画里的娃娃。
我看着喜欢极了,却不能上前,只能远远地看着,做些粗使的活计。
后来太太进宫请安的愈发勤了,承乾宫中也时常有赏赐入府,或是给太太的,或是给格格的。
没过一二年,又来了一个面容明艳的丫头,同样的戏码再次在小院子里上演,不同的是,这回我半身坐在炕沿儿上陪着格格玩九连环,而那诚惶诚恐的,是另外一人。
我早一年前就有了名字,当时是陪着格格去正院给太太请安,服侍过早膳后,太太抱着格格在罗汉床上坐着,忽然看了我一眼,那会子正撤着早膳,太太一扬下巴,吩咐:“那碟子松瓤奶香卷给七姐儿吧,她也侍候了敏仪些日子,我看她很好,聪明、谨慎,也知进退。”
秋嬷嬷在一旁推了我一下,示意我过去谢恩,自己对太太笑道:“可不是,老奴也瞧着她好,比院里的丫头都伶俐!太太您看着顺眼,不如赐个名字给她?”
太太眯眼想了半刻,终于道:“姐儿屋里有了画眉、黄莺,这个就叫青庄吧。愿她庄重些,不是个妖娆轻浮的人品。”
这话我先头并不明白,但深宅大院中的许多事都是要事后细细回味的,如从前的训导叮嘱一般,我在被给了四爷之后,才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从此我成了格格房里正经的二等丫头,每月五百的份例,拿回家去和阿爹的一样多!
阿娘很是骄傲,又总是红着眼睛看着我。我难得回家一次,她就揽着我在炕上坐着,问我些内院里的事情,然后慢慢叮嘱我要听嬷嬷的话,要小心侍候格格。
后来那丫头来了,也是几个月后,同样的情形,她被赐名鸳鸯,我们两个同住一室,成了一样的人。
出了格格院子,过一道月亮门向东去,越过水阁,会有一条甬道,通过那条甬道,绕过后花园,入一处简简单单的小院子,那里一度是我的噩梦。
层出不穷的女教习会教导我和黄莺许多乱七八糟的事,我们每人学了一样乐器,每人学了一点舞蹈,然后开始学习做羹汤,手上若被滚水、火星子或油点子溅到了,女教习会很生气,罚我们每人顶着书和一碗水在廊下站着,一站就是一二个时辰。
然后伤口会被涂上药膏,我用着觉得比从前大姐姐百般炫耀的大姐夫从外省带回的好药膏还好用千倍百倍,最后恢复起来,半点伤口都不会留。
回到院子里,跟着姐妹们一起和老嬷嬷学刺绣,嬷嬷对我们两个会格外严格,晚上守着灯拆了缝、缝了拆,直到做出来的鞋穿着轻软舒服、绣出来的花看着活灵活现。
格格对我手上时不时出现的伤口很是心疼,一开始甚至会泪眼汪汪地捧着我的手,问我:“青庄姐姐你去做什么了?怎么受伤了?我告诉嬷嬷,不让你去了好不好?”
而我只能看着格格,含笑摇了摇头。这样一次又一次,格格不再问我这样的话题。直到有一年,宫里传出消息说皇贵妃封了后,又薨了。
太太把格格叫去说了半日的话,格格回来的时候眼圈儿发红,晚间我服侍她睡下,她拉着我的手不让我退下,于是我如小时候一般,脱了衣裳穿着寝衣抱着一床被子上了格格的炕。
我们两个很亲密地凑在一起,格格问我:“青庄姐姐,你会一辈子陪着我的,对不对?”
我当时已经明白了许多事情,听了格格这话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笑着说:“当然了。”
格格仿佛有些迟疑,又仿佛有些许的欢喜,总归最后叹了一声,呢喃道:“这样也好。”
于是一切顺理成章。
我陪着小格格入了宫,看着她成为了端庄守礼的四福晋,见她被德妃为难,见她因李氏而郁郁寡欢,我心都提了起来,为她伤心,也为自己伤心。
终于有一日,入了夜,我在等下扎着鞋底子,秋嬷嬷敲响了我的房门,态度很和蔼,说来找我说话。
我向炕上卷起的被褥看了一眼:鸳鸯今晚值夜。
我于是明白了些什么,笑着请她进来,给她倒了一碗茶。
秋嬷嬷好似惋惜地看着我,好半晌,方才笑着道:“七姐儿,你的好日子来了。”
我先时做懵懂状,复又好似明白些什么,羞红着脸侧过头去。
秋嬷嬷拉着我的手,对我笑道:“不必羞,能替福晋服侍爷,是你的福分,是你全家的福分。”
我抿着唇点了点头,第二日给福晋磕了头,字字铿锵地说:“奴才一生,奉乌拉那拉氏四格格为主,不当有违背忤逆之举,否则来生遁入畜生道,永不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