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成含笑将一盏热茶奉上,轻轻嗔了宋知欢一声:“您这一大早上起来,魂不守舍的,是什么意思。”
“唉。”宋知欢叹了一声,端起茶盏慢慢啜了两口,“你不懂。”
柔成一时有些无奈,轻轻退至一旁。
又坐了半晌,有人来回:“完颜夫人到了。”
宋知欢忙忙起身要去迎,却被柔成拉了一把,只见她轻轻一叹,将一件玉兰缂丝披风为宋知欢披上,轻声道:“入秋了,外头的风凉着呢。”
宋知欢胡乱答应了两句,一时出了屋子,正见一位保养极好的贵妇人扶着嬷嬷的手缓缓入内,茯苓清脆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那贵妇人眉眼含笑,红唇轻勾,身姿略显丰腴,面容端庄、气度雍容。
“乌云珠!”宋知欢刹那间竟然觉着眼圈有些发涩,那贵妇人循声望来,一时泪珠也滚滚而下,激动地唤道:“知欢……”
柔成只觉一道风掠过,宋知欢已经扑了过去,乌云珠也已疾步上前,快速揽住了宋知欢。
故友重逢,自是欣喜若狂。
柔成对着乌云珠身后已是妇人打扮的女子笑吟吟点了点头,那妇人也回礼过来,“柔成姐姐。”
“主子快别在这儿了,这正是风口呢。”略过了一会儿,见二人情绪都平复些许,柔成方上前劝宋知欢两句,又为她扶正了有些歪斜的衔珠侧凤镶翠金钗。
宋知欢“唉”了一声,乌云珠也松开手来,退后两步,拉着她细细打量着,好半晌方笑道:“不错,这王府了住了这些年,养的不错。”
宋知欢嗔了她一声,“说得像能苛待我伙食似的。”
一面又看向跟着乌云珠进来的那个女孩儿,见她也是少女姿态、亭亭玉立,身着一袭水碧衣衫,乌发挽髻,斜插一支翡翠珠钗,系着玉色宫绦,气度沉静,姿态大方。
腕上挽着一串珠子,宋知欢被身边这群信仰各异的神神鬼鬼折磨了这些年,自然一眼就能看出那是道教常见的八十一颗流珠,代表的是太上老君八十一化。
再细细打量,显见也是多年随身之物,颜色鲜亮却绝非近日新成。
一时看的入了神,还是乌云珠唤她:“这是看什么呢?愣神儿了就?”
她这才反应过来,一面笑着道:“这就是娉楚吧?也是大姑娘了,说来这丫头出生以来我都没见过。”一面又细细打量娉楚,见她生的凤眸琼鼻,眉眼间与乌云珠八分相似,但那样貌落在乌云珠脸上便是爽利大气,落在娉楚身上又是莫名的沉静淡然。
乌云珠也笑,道:“虽没见过,心意却是一样的。这丫头的长命锁还是你送的呢。”又命:“娉楚,见过宋侧福晋。”
宋知欢直接道:“叫什么侧福晋,没得疏远。唤我姨母便是。”
乌云珠在一旁笑吟吟道:“我不是想着您老人家如今好歹也是有牌面的人,口中尊敬些吗?”
“没见你哪里尊敬了。”宋知欢轻哼一声,道。
且说那边,娉楚已答应了一声,那边忙有人搬了锦垫来,娉楚当地对宋知欢请了安,一面道:“给宋姨母请安。”
“走吧,咱们进去坐。”宋知欢对她笑了笑,一面扶起她来,对她道:“也不知你额娘与你说过没有,我这里的点心味道最好,当年她可是最喜欢了。”
乌云珠无奈道:“这些事情和孩子说做什么。”
一时众人入了上房暖阁里,乌云珠仔细打量四周,见一应家私材质都很不错,各样摆设纱幔也都雅致大方,来往下人们各个精气神儿十足,便知道宋知欢的日子过得不错,当下暗暗松了口气。
柔成亲自将小丫头捧来的茶奉与乌云珠,含笑道:“记着您少时喜龙井茶,如今不知还喜欢不了。”
“喜欢。”乌云珠含笑对她道了谢,一面道:“我这人恋旧,有些习惯啊,怕是这辈子也改不了了。”
说着,又对宋知欢道:“当年咱们四个每人一支的凤头钗,我当年还时常戴着。可娉楚她大哥少时顽皮,将那钗子往地下掷,金子倒是好好的,可镶嵌着的翠玉裂了条口子,看得我好心疼。后来是还是请了工匠来,也没法子,只得等裂口愈发大了,方才用金子补上,到底没有当年那样的青嫩好看了。”
宋知欢听了,也略微郁闷地道:“我那一支也是大女儿给撞到桌角上了,后来也是请匠人补得。”
乌云珠听了忍不住直笑,连连道:“如此就又是一对了。可知我家那混世小魔王还做了一件好事。”
宋知欢又忙命人将给娉楚的见面礼取来,也是满满当当一大匣子,乌云珠在这些年在南地时间居多,也略略明白了些这旧世家里的繁琐规矩,虽心中惊愕,却也命娉楚收了,只让她谢过了。
娉楚于是起身对着宋知欢行礼谢过,然后恭恭敬敬双手接过。
乌云珠难免念叨一句:“这丫头的性子就是这样冷冷淡淡的,说过多少次也不改。哪家的长辈不喜欢嘴甜些的小的呢?”
宋知欢看她一眼,忽然叹了一声,道:“罢了,我也算习惯了。冷淡些也好,清静。若有个叽叽喳喳麻雀似的在你身边,只怕你还要嫌烦。”
一时说起少时事情与儿女来,话就多了。
宋知欢刚说到自己为了弘皓的性子婚事发愁,乌云珠听着,面色变幻半晌,竟有几分感同身受的模样,正要开口细说,便有人回道:“公主与四阿哥来请安了。”
宋知欢忙命传进来,又道:“修婉如今备嫁呢,若非你远客才来,怕她也出不来。弘皓这些日子躲我躲得厉害,若非来了客人,只怕请安也得拉上他哥哥打圆场。”
乌云珠听了前半句还有心道一句恭喜,听了后半句,忽然瞟了底下圈椅上坐着的娉楚一眼,神情莫名。
娉楚仍然老神在在坐在椅上,一手搭在腕上慢慢摩挲着那一串珠子,神情淡然自若。
一时修婉与弘皓入内,二人先对宋知欢请安:“给额娘请安。”
宋知欢笑着道了免礼,命:“见过兆佳姨母吧。”
二人忙见了礼,乌云珠一一给了见面礼,然后笑道:“从前也没见过,只见你信里提过两笔。只是这样俊秀的晚辈后生,你竟寥寥带过了,实在是不该。”
宋知欢看她一眼,撇嘴笑笑,“你不知道,就是这两个才让我头疼的,大的反而省心!我这操的心多半都是在他们两个小的身上!一个冷淡的像真神降世,一个热情却小小年纪晨钟暮鼓虔诚的活像四五十岁,最让人头疼!”
乌云珠听了,颇有同感地叹了口气,握着她的手,感触非凡地道:“你我同病相怜啊。”
宋知欢瞥到下首已起身与二人见礼的娉楚,心中也有些了然——这丫头看着也不是个热情性子,小小年纪身上佩着念珠的更是少数。
一时心中又不免感慨:这是几辈子的缘分,这些个神神叨叨的,倒让她一个人碰见了。
娉楚没多坐,宋知欢命修婉带她去花园里看花去,弘皓亦行礼告退。
宋知欢与乌云珠随意闲谈着,说着这些年里的事情,忽然乌云珠一拍手掌,道:“可不是忘了!我还想着这些年没见了,给你预备了些从南边带回来的稀罕东西。”
忙命:“快快把我预备的礼抬进来。”
外头一个侍女应了一声,出去不多时,有两个媳妇子抬着一口大箱子进来了。
乌云珠一面命人打开,一面对宋知欢道:“倒也没什么稀罕东西,都是些零碎玩意儿,你有喜欢的自己留着,或送人也可。倒有些南边新时兴花样的耳坠、短簪、戒指、手钏、扇坠儿手珠一类的小东西,有给孩子们的,也有赏人的。还有这——这些个徽墨软宣与毫笔是给你家阿哥的。
这一匣子珠子,或芙蓉或猫眼或绿松,都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我偶然得的,你给女儿们玩吧。这两匹料子是从前旁人送我的,我想着你会喜欢,便也给装上了。还有这一对大阿福娃娃,颜色实在鲜亮好看,我一眼看了就知道你会喜欢。
这一串珠子虽然质地品相不算上佳,却是当代高功佛前供奉足了七七四十九日的了,那老和尚脾气怪得很,为了讨来我也着实费了不少心思,带在身边好歹是个安慰。这个蓝田玉串珠,是人家送我的,一对,你一串、我一串。还有这一匣子小面扇,不过巴掌大点,最是精致小巧,难得白地的缂丝,倒是清雅好看。还有些南地时兴的话本子,我想着你素来喜欢这些,就搜罗了来,你自己翻着吧。
这一只匣子里是一对景德镇的盏子,旁的也罢,我知道如今官窑的出产也不错,唯这一对,是我当年随着我家那口子去,一眼就看上的,颜色也鲜亮、质地也细腻,念着你会喜欢,就买了下来,只是一直没找着机会给你。几年的年礼都是要走公中帖子的,这一对杯子添在里头,又不珍贵,怕下头人出了闪失。”
宋知欢见都不是什么珍贵东西,便欣然受了,心里也重重松了口气,一面感慨自己心也脏了,一面下地美滋滋地看着礼物。
乌云珠见她对那一对大阿福娃娃和那两只盏子爱不释手,左看看右看看,两手捧这下子都舍不得放下,难为也端住了。一时她便笑了,道:“果然还是我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