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她们念吧。”李氏轻嗤一声,“如今外头那些人还不知怎么说我呢。”
“能怎么说你?”宋知欢见她万念俱灰的样子,免不了下了一剂猛药,“我可告诉你,新人就要进来了,还是德妃娘娘亲自赐下的,跟咱们一样的汉军旗秀女出身。听说身段最是好生养的,你再不打起精神来,也不怕被人踩下去。”
李氏苦笑一声,“我如今这样,和被踩下去又有什么区别呢?”
“有区别。”宋知欢猛地握住李氏的手,道:“爷心里记挂着你,不然他也不过对我说,让我来开解你。你要知道,咱们这些人的立身之本无非就是家世、宠爱、孩子。前一样咱们都是没有的,后头两样自然要抓紧了。我是了得当个隐形人的,你就乐意吗?太医又没说彻底不能生了,你正值壮年,好生调理一二年,再要生育并不难。”
李氏微微抿了抿,仿佛被说动了,又仿佛什么都没听进去,只淡淡道:“这些我都不在意的。”
“但你还得念着这些孩子啊。总要你调养好身子,他们才有再做你孩子的机会。”宋知欢心里一松,对她推心置腹道:“我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若论宠爱,我一千一万个不想要,也不想做什么风风光光的宠妾、侧福晋。只要这院子里有我一处容身之地,能让我衣食无忧平平稳稳的过日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但你就甘愿过我前两年那样隐形人的日子吗?如今人还少暂且好说,这些年的情分在,爷记挂着你。但说点你不爱听的:过两年,这新人一茬一茬的进来,身份尊贵的、容颜娇美的各有千秋,爷哪里还记挂着你呢?到时候这日子,又该怎么过呢?”
“我好歹有个孩子傍身,你呢?这后宅之中人心鲜恶,若进来的是个不惹事的最好,若是个和前头三福晋院里那陈氏一般的,你又该怎样呢?”
宋知欢端着茶碗饮了些水,徐徐叹了口气,道:“话我就和你说这么多,你细细想着吧。好歹如今爷和你还有情分,你就这样下去,你自己甘心吗?”
李氏眼神复杂地看向宋知欢,抿了抿唇,仿佛挣扎着,最后还是开口询问道:“你……今日怎么会和我说这些话。”
“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过了这几年,你什么样的人我还不知道?”宋知欢笑了,“你嘴虽厉害,心却不坏。这些年虽然你得宠拔尖,可咱们院里,嫡福晋是出身高贵,等闲人动摇不了她的地位;我呢,对这些又不在意,竟然也没斗起来。福晋对你虽然偶有敲打,可说实在的,吃穿用度上哪里差过半点?你心里对她可有寻常妾氏对嫡妻的嫉恨吗?”
李氏摇了摇头,道:“福晋和你都不是什么坏人,我是知道的。”她握住宋知欢的手,怔怔道:“只是我是见多了内宅争斗的人,总是看谁都是暗怀鬼胎,若不是这几年相处下来,我也不会和你说这句话。”
“你放心吧,你说的我都知道了。爷说不动你我也知道,你能跟我推心置腹到如此地步,想来也有福晋的一番功劳。”李氏眉眼间重新染上了骄傲,“明日我回去福晋房里请安的,就不让你替我道谢了。道谢这样的事情,总是亲自才有诚意的。”
宋知欢听了就笑了,“也好。后日就是那安氏入宫的日子,没见后罩房都打理好了吗?宫女也预备上了,明儿晚上四爷是必定陪着福晋的,今儿晚上空着,你好生占着吧。总要在新人进来之前,让爷知道你的心意。”
“我知道了。”李氏笑了笑,对宋知欢诚恳道:“多谢你。”
宋知欢此时也略觉着有些累了,当下道:“你不必谢我,我不过是个跑腿的。说来,我也有些累了,先走了。”
李氏起身相送,见宋知欢扶着柔成的手踩着雪慢慢回了对面的厢房,转过头来吩咐芍药:“拿些银子,去厨房端一碗人参鸡汤,回头送到爷的书房去。”
“唉!”芍药欣喜若狂,盈盈一福身,道:“主儿放心,奴才必定办好。”
第10章 第十
冬日的上午是很温暖的,上房里点着火盆,偶尔传出细碎的碳火声音,上好的红罗炭燃烧起来散发出淡淡的松柏气。
暖阁里插着一瓶梅花,红白交映着,花朵携着风骨徐徐绽放着,流露出淡淡的清香。
四福晋坐在炕上细细打理着凌乱的丝线,见她家常穿着淡青袄褂,半旧不新的玉色棉裙,两把头上除了一样羊脂玉钗外边没有旁的首饰的,看起来温婉素雅。
宋知欢在另一靠着倚枕坐着,一手随意搭在炕桌上,手边搁着一只素白喜鹊登梅纹的茶碗,盛着半碗玫瑰露,芳香馥郁的香气随着袅袅升起的雾气慢慢氤氲而出,一盏玫红的汁水令人见了便心生欢喜。
她端起茶碗里慢慢呷了一口,随意扫了一眼对面临窗两把椅子间那仍摆着茶具果盘的黄花梨高几,玫瑰圈椅的暗红象牙白刺绣的锦垫上还略略存着些褶皱,可见人刚去了不久。
有着紫褐色宫装的宫女过来收了残茶,四福晋笑道:“难为你说两句话,还记得给我卖个人情。”
“总不能斗一辈子,还是安稳些的好。”宋知欢回头透过窗看了一眼,隐隐约约还能见到玫红的身影搭着婢女的手慢慢走着。
她回过头来,自篓子中寻了些丝线出来慢慢整理,一面笑道:“有时想想,未来的几十年,咱们见面的此处要比见爷的还多呢,斗来斗去的,有什么意思呢?”
四福晋闻言也笑,“我额娘也是这样教导我的。”又看了看那一盏玫瑰露,顺口叮嘱了一句:“虽说少喝点有好处,但用多了坏处更大,悠着些。”
一面吩咐画眉:“换一盏热牛乳来,要用干茉莉和杏仁煮过的。”
宋知欢含笑拄着下巴,道:“您都吩咐了,我也不敢不听啊。”
“偏你贫!”四福晋嗔了宋知欢一声,忽然间听外头一阵的脚步声,回头一看竟然是苏培盛带着人过来了。
苏培盛永远是笑容谦卑恭敬的样子,此时对着二人施礼,道:“爷下了早朝,现往乾清宫去了。记挂着福晋和格格们,嘱咐奴才回来送些东西。”
一面说着,一面拍手一唤,恭敬道:“这彩缎六匹、点翠嵌红宝步摇一对、红珊瑚手串一条,是爷特意吩咐给福晋送来的。”
四福晋微微挑眉,随即反应过来,失笑道:“替我谢过爷的赏赐。”
苏培盛又对宋知欢道:“这花绸四匹、赤金嵌珠花簪一对,并安神香一盒,爷叮嘱您好生养胎。”
宋知欢含笑要起身谢过,苏培盛忙道:“爷特意吩咐,您不必起身了。”
“谢过爷。”宋知欢顺着意思坐下,看着苏培盛行礼后去了。
四福晋努了努嘴,忍俊不禁,“这一天天的,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男人心,海底针啊。”宋知欢叹了口气,将一卷果绿色的丝线细细缠好,忽然拿起在眼前细细看了,随口道:“这丝线质地仿佛比平日里用的粗糙些,颜色也不太匀称。”
四福晋往永和宫的方向使了个眼色,“德妃娘娘赏的,也不能压箱底儿了,好容易赏赐一次,不得时不时摆出来看看?”
宋知欢失笑,“难为这深宫里还能找出这样差的东西。”
“如今不必压着了,明儿安氏进门,且赐她一匣丝线,再有咱们德妃娘娘从前赐下的缎子,我也留着呢。细水长流的赐下去,还得让安氏也感念着德妃娘娘的恩德。”四福晋笑吟吟拢着丝线,温声道。
二人相视而笑,满是默契。
及至入了夜,柔成端着一盆药汤进来给宋知欢泡脚,对着闲着翻书的宋知欢道:“您别看了,灯下看书伤眼。”
“知道了。”宋知欢随手将手中的书籍放下,懒懒打了个哈欠,道:“有时候啊,我真是不知道咱们这位爷是怎么想的。”
柔成慢慢将她的脚浸入热水中,又在微微有些浮肿的小腿上寻摸着穴位,闻言随口道:“自打嫁进了宫里,您也没想过要猜四爷的心思。”
“瞎说什么大实话。”宋知欢娇嗔道。
安氏是第二日下午进宫的,当夜服侍过后,次日一早向四福晋请安。
四福晋应该是被黄莺敦促过的,此时竟难得穿着一身颇为正式的衣裳。
见她上身是藕荷色满绣富贵万年的对襟立领滚狐毛长身棉褂子,此时端坐在正座上,褂子下半截儿两边分而垂着,露出里头半截的攒珠绣堆花飞鸟的淡青旗装,踩着藕荷色绣万年青的花盆底,淡青的流苏垂着,显出些精致婉约来。
她腕边、耳畔都是碧莹莹的翡翠首饰,挽起的两把头上斜插一支翡翠步摇,碧绿通透的翡翠珠子和颗颗圆润的合浦明珠穿插着穿成的流苏串子垂在脸边,看起来端庄大气。
李氏没到呢,宋知欢便笑道:“倒是难得见敏仪你如此正经的打扮。”
“黄莺一大早就准备着了。”四福晋和宋知欢交换了一个“你知我知”的眼神,然后看了看宋知欢身上也颇为整齐的打扮,二人同病相怜地双双叹了口气。
李氏来的不晚,至少在安氏请安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