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编起盘在脑后,用一支溜银喜鹊珠花簪住,说来这珠花还是翼遥幼年爱物,出阁前赠与了妹妹,修婉也很是爱惜。
压襟一块如意云纹羊脂玉佩,腕上挽着一串檀木念珠,身姿亭亭,雅致清新。
见了修婉面上那不同往常开朗明媚的笑,宋知欢心中有些疑惑,借口添首饰拉着女儿入了内室,巴拉巴拉问了一堆母女间的私密事。
修婉却一样样答得明明白白,最后还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了宋知欢一看,又满是关怀地问道:“额娘您这是怎么了?要不要请林先生来看看?”
“去你的!”这一下子算是熟悉的女儿回来了,宋知欢呵斥一声,将她耳朵上的银坠子用一对珍珠耳铛换下,一面道:“好端端的笑的那么怪做什么!险些以为我女儿换了人作。”
修婉仿佛明白过来,当下笑道:“额娘您是说夺舍吧?您放心,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敢夺你女儿我的舍。”又微微一顿,用一种云淡风轻的姿态,问宋知欢今晚吃什么的语气道:“只是太后时间怕是不多了,我去渡她。”
“去你的!”这回宋知欢算是彻底压制不住音量的,一下子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猛地退了好几步,怂唧唧地扶着门框看修婉,颤声道:“你、你、你说话正常点!”
“女儿很正常!”修婉无奈一笑,上前两步挽起宋知欢的手,二人抬步向外去。
宁馨就在罗汉榻上坐着,见母女两个这样的姿态出来,她又素来耳目灵敏,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当下扫了修婉一眼,修婉下意识地腿发软、心狂跳起来。
到底温和慈悲的形象笑容还是端住了的。
目送着修婉远去,看着身边也奇奇怪怪的宁馨,宋知欢心中忽有所感:忽然感觉就我一个正常人怎么破!
到底晚间,修婉平平安安地回来了,笑容已恢复到了往常明媚灿烂的模样,还带着太后的赏赐:一尊太后供奉多年的白玉观音像。
修婉命人请进了小佛堂,一面换了身衣裳,往住云馆向宋知欢请安。
宋知欢见她恢复正常便先重重松了口气,一面嘟囔了一句:“上午是哪根筋搭错了。”一面命人将辛娘备的修婉喜欢的小点心端了上来。
修婉美滋滋地啃着小点心,笑容十分满足。
到底也没对宋知欢说她在宫里都做了些什么。
这日噩耗忽来,仁宪皇太后于睡梦中安稳离世,笑容欢欣。
雍亲王、敏仪并弘晖、徽音这些小辈都要入宫守灵举哀,却和宋知欢没大关系。
徽音将院子里的三个小的都托付了过来,她就带着孩子们玩,左右皇家的孩子早熟,两个大的又聪明,小的正是好玩的时候,一切生活起居又有奶母打理的妥帖明白,倒是不讨人厌。
好消息来的很突然,是康熙爷下旨,以“孝敬纯良,侍皇太后关怀备至”为由,晋封恭贞郡主、雍亲王四女修婉为公主,改封号为“敬贞”,是为敬贞公主。
随之而来的还有皇太后留给修婉的几大箱子东西,自润泽珠玉至璀璨金银,颜色鲜艳织工繁复的缂丝、蜀锦、云锦有十几匹之多,七尺高的红珊瑚颜色鲜艳欲滴、殷红如血,堪称极品。
另有皇太后多年随身念珠手串,颜色极淡的琉璃穿着一颗鲜红的玛瑙珠子,整十八颗,入手润泽生香,亦是贡品。
宋知欢看的心脏狂跳,当即问修婉:“你告诉我,那日下午你到底做了什么?”
“修婉为皇玛嬷讲了一整部《地藏王菩萨本愿经》。”雍亲王看向修婉,目中带着极淡的惊叹,难得显露出些欢喜与欣慰来,口吻极为温和,“皇玛嬷对修婉很是喜欢,入殓也是枕着修婉抄些的一部经书安睡的。”
敏仪也笑道:“皇太后临去前,亲自吩咐侍女将东西一样样清点出来,命赠与修婉。那随身的手串更是亲自吩咐的。太后说:与其让这宝贝随着我这个老婆子入了土,不见天日,不如给了她小人家,多积功德。”
宋知欢沉默一瞬,轻轻一叹,“也罢。”
雍亲王道:“送皇玛嬷灵柩入陵,汗阿玛身体虚弱病不能行,嘱我前往。福晋和晖儿媳妇亦要跟随,知欢,王府内诸多事宜你要多费心。”
宋知欢听着一阵恶寒,心中吐槽:别给自己贴金了,送太后灵柩,那个皇子能免?还康熙嘱你!
虽然如此,却也含笑应了,“是,妾身明白,”
转年刚出正月里,王府添丁。
依董鄂氏的身子,能将孩子带到这么大已是极为艰难,宋知欢去探望时,见她瘦的一把骨头似的,肚子却高高隆起,脸颊消瘦,皮包骨头。
弘时已是形销骨立,瘦的只剩一副骨头架子,原本温柔清澈的眼眸也染上浓浓的哀愁悲意。
这个孩子带走了董鄂氏太多的生机,弘时自己便于医道分外精通,怎会不知,董鄂氏没几日时间了。
董鄂氏瘦了许多,但眼睛仍然如刚入府时一般,水润润的,如星如月。她的性子敏感,天性多疑多思,并不算很讨人喜欢。但临到人要去了的时候,总会有人为她哭上一场。
韵姐儿照顾了董鄂氏这半年多,人也瘦了一圈儿,不似从前身姿丰腴体态健康的模样。
董鄂氏看向她,轻轻眨了眨眼,有些不甘,又似是叹息地道:“我多不甘心啊,以后我的夫君和孩子就都是你的了。但我相信你是个善良的人,这八个月不到的日子里,无论我怎样的为难你,你都笑着承受了。我知道,你不是为了我,只是为了你表哥,为了我的孩子。”
韵姐儿抿着唇,垂着头一言不发。
董鄂氏却自嘲一笑,道:“我自小就心气极高,自认才情容貌都是姊妹中一等一的,自然看不上她们。嫡母不喜我,我知道,可我就喜欢她吗?伪善,我得着她的怜悯?如今我去世了,应该也没几个人会为我伤心,哭上一场吧。笑吧,都笑吧!我的孩子,他不会记得我,在他心里,只会有你,李韵一个母亲。”
韵姐儿被她说的心酸,忙道:“你是生母,用命把他换来的,他会记得了。即便他不记得,我会让他记得。”
董鄂氏直起脖子抬起眼看她,眼中迸发出光来:“你发誓!”
“我发誓。”韵姐儿心知落入了董鄂氏的圈套中,却也心甘情愿,“若我不教导他记得生母,教我晚年凄惨,来世不得为人。”
董鄂氏这才轻轻挑了挑嘴角,虚弱地笑了一下。
刚才爆发的那一下仿佛耗费了她太多的气力,她枕着枕头闭目急促喘息了许久,直到弘时过来扶着她为她顺气了,她方才再次看向韵姐儿,眸光坚定:“我要你发誓,这个孩子,日后会是你唯一子嗣。”
华姝心一冷,看向董鄂氏,目中满是冷冽。
须知如今这个年代,一个孩子会遭遇到的危险太多了,若是真应了董鄂氏的话,那如果日后他出了什么以外,韵姐儿后半生便是凄惨无依。
这誓言,是觉了韵姐儿所有的后路,逼她不得不将这孩子视为唯一希望。
董鄂氏这些日子以来对韵姐儿为难她看在眼里,韵姐儿的妥帖她却也看在眼里。她虽知道,董鄂氏对着韵姐儿会有难忍的厌恶,却也忍不住偏心韵姐儿。
骨肉亲缘,莫过于此。对华姝而言,陪她度过女儿出阁、疾病缠身的时光的,是韵姐儿;为她的身体万分担忧操心不尽的,也是韵姐儿。
韵姐儿稍稍愣了一下,然后浅笑一下,应了。
这笑容不似平日里的明媚如春光,却很是温柔和煦,使董鄂氏也稍稍有些愣怔。
韵姐儿却继续笑道:“我应下了,这本也是我的打算。人心都是偏的,我不敢保证,日后若我有了亲子还会以他为重,故而,我一开始便不打算再诞育子嗣。他是弘时哥哥的长子,是你用命换来的生命延续,我会疼爱他如半身,不教他受半分委屈。我发誓。”
董鄂氏抬手抚着胸口,震惊久久未散,许久,还是咬着牙说出来最后一个条件,“我是他的原配嫡妻,他百年之后,我要与他合葬,他也只能与我合葬,我要你对我的灵位执妾礼,我要你此后为他纳妾绵延后嗣。”
韵姐儿只是无声一礼,尽数答应。
华姝已忍不住站了起来,却又被敏仪按下。
一口气咽下,一朵花儿便枯萎了。
说实话,对董鄂氏的死,宋知欢是不怎么伤心的。
她太骄纵了,心比天高,要与徽音比高低,与华姝分高下,几次三番视退路前路于无物,执意走那崎岖小道。
甚至最后的病,都是她自己作出来的。
这个孩子,是她用了董鄂家送来的催孕方子,服药连续两个月之后本该老老实实蹲在院子里安养,等待喜讯,她却执意往年氏处走动。
“天命弄人啊。”站在廊下,宋知欢仰头望天,长长叹了一声。
一时韵姐儿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她拉住韵姐儿,难得正色庄容地问她:“你当真乐意吗?那条件有多苛刻,我是了解的。况且弘时未必对你有意。”
韵姐儿轻轻一笑,一双远山黛眉透着大气,笑容却很温柔浅淡,她对着宋知欢轻声细语地道:“是我乐意的。当年,弘时哥哥成婚,我本来已做好了安心嫁一良人的准备。但……我就当是老天成全了我吧,能嫁给弘时哥哥,我受多少的委屈磨难都是值得的。弘时哥哥元妻过世后不可能不续弦,但门楣家世却没得挑了,我是他最好的人选,况我也有姑母的心仪。我不盼着他能待我如待嫂嫂,只要他如这些年一样温柔,我就能端着这一份温柔走下去,我希望他,我的少年郎,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