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垂眸捋须。
此事太子丝毫没有向他透露过,他不动声色地问:“此事从何时开始?”
梁竹音诚实回道:“自从臣成为司寝后,便被威胁若不从就祸及家人。”
明远端起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殿下何时发现的?”
说起这件事,梁竹音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她眸中蕴上一层雾气,双手紧紧攒着,低声回道:“殿下想是很早就发现了,只是并未点破。”她红着眼眶补了一句,“臣透露过一次殿下有意立沈氏为太子妃,之后便一直暗中配合殿下传达错误的消息。”
想到那些曾经的过往,她越发想念那个能给予她温暖怀抱的男人。
明远终于明了这一切。
萧绎棠为了眼前这名女官,费劲了心思。
不仅刻意向自己隐瞒她奸细的身份,命她前来找寻,无非是希望自己携她去陛下面前揭露皇后的算计,好让她立功。
明明他可以被污蔑弑君时反击,为了一个女人能被立为太子妃,甘愿兵行险着。
他眼中存了怒气,语气难免冷了下来,“梁大人可知,若像陛下交代了你曾经的身份,意味着你将永远离开东宫,你可愿意?”
梁竹音泪盈于睫,郑重叩首道:“只要殿下能顺利清除异己,臣愿意。”
她心底浮起道不尽的悲凉,陛下绝对不会允许储君身旁有背景复杂之人相伴。
只是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与他离别。
曾经幻想两载的陪伴,如今也再无机会了。
指甲不知不觉深深嵌入掌心里,却丝毫不觉得疼。
胸口如锥般的疼痛早已没过了所有。
明远看向对面那咬唇,神色悲怆的女子,臻首低垂时看上去是那般羸弱,却周身透着坚定与决绝。他仿佛看到了徐妃在世时的模样,漫天大雪中,即便端着一盆脏衣物,那盈盈于立的仪态与洁净,仿佛还在昨日。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如此,随我入宫面圣。”
*
大内,两仪殿外。
梁竹音见明远进去了半个时辰,终于唤她入内。
走至寝殿时远远觑了一眼靠在龙榻上的永熙帝,下跪行叩拜大礼。
片刻,龙榻上的人威严的声音响起。
“你要回禀的事,国师已告诉了朕。东宫是不能再回了,念在你知途迷返,主动献上证据,饶你一命,即日起前去皇陵服役罢。”
明远拱手:“陛下,找寻至皇陵,对于太子殿下来说也不是难事。不如臣来安排她的去处,天地之间,人海茫茫,再无可寻之处。”
永熙帝蹙眉,“她被太子临幸,如何得以出宫?”
梁竹音含泪叩首:“回禀陛下,罪臣尚是清白之身。”
永熙帝与明远对视,抬手示意王钦。
王钦明白他的意思,这是让医婆查验一番。
“姑娘,请罢。”
片刻后,王钦前来回禀,确认梁竹音依旧完璧。
“太子这是何意?”萧绎棠的行为令永熙帝不解。
明远却心中苦笑。
男人只有珍视一名女子时,才会顾及对方的感受。萧绎棠越是如此,他越不能轻易动这名女子。
打定主意后,他笑道:“殿下觉得此女颇像徐贵妃,可能也存了几分敬重之心。越是如此,臣将她妥善安置,才不会触了殿下的逆鳞。此次请君入瓮,殿下有所察觉,知晓陛下欲除掉皇后党羽的同时趁机考校他,若两载内他能通过陛下的考核,顺利监国,那便由得他罢。”
永熙帝捋须道:“一名低等宫嫔自然可以,太子妃却不行。”
明远颔首,算是与他意见一致。
从侧殿出来后,梁竹音站在玉阶之上环顾这黎明之下的九重宫阙,任由微凉的晨风吹拂她的纷乱的发丝。
她遥望西方,据说宗正寺在那个方向。
远处宫殿上巨大的垂拱与鸱吻阻挡了她的视线。
两行清泪从面颊滑过,喃喃说道:“殿下,自此以后,天涯相隔,终不可见。您保重。”
明远迈入殿外,见她看向西方,沉默了一瞬,询道:“可还有随身之物要携带?”
梁竹音快速摸去脸上的泪痕,想了想说道:“先生可否容民女片刻。”
明远颔首,“去罢,我会命人跟着你,带你去该去的地方。”
*
东宫,丽正殿。
萧绎棠推开寝殿门四处找寻梁竹音,就连净房都未放过。
他心中有种不详的预感,厉声唤着小路子。
“她人呢?”自言自语地下意识打开衣柜,看看她有没有藏在里面。
“陛下有旨,将她送走了。”明远的声音从屏风处响起。
萧绎棠缓缓转身,阴鸷的凤眸看向他一向敬重的师父,一字一句说道:“你们一个个都见不得我舒心!”他点着头,“将她藏到天边,我也能将她找出来。如果,让我知道她不在了,师父不如想想,以我的能力,我能做出什么?”
“站住!”明远怒极,指着他说道:“没人胁迫她,是她自己要走的。她亲口向陛下承认奸细的身份,并且证明自己尚完璧……”
萧绎棠巨大痛楚之下,气血不断上涌,在小路子的惨声呼唤中,扶住门框漾出一口血。
推开试图搀扶他的小路子,顾不得嘴角的血渍,唤来暗卫,扶着墙向命妇院走去。
推开房门后,看到桌几上摆放着存放竹叶簪的盒子,颤抖着打开,见盒内只有玉簪并无只言片语。
萧绎棠克制着眩晕,有气无力地问道:“她有说了什么?”
暗卫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心中极度自责,下跪沉声说道:“梁大人什么也没说,随后去了龙首源。”
萧绎棠拿着木盒疯了一样跑到玉兰花树下,见有个新埋的土堆。跪在那里不顾一切的刨开尚有一丝潮湿的土,见是一个方形的木盒,颤抖着拿出打开后,他抱住一封封信笺失声痛哭。
他的哭声使得树上鸟儿闻声扑扑飞走,树叶震动间,玉兰花纷纷落下,犹如白色的花雨不断落在那一身绯衣悲恸的人身上,红白相间之下,看上去是那般的触目惊心。
当暗卫将卫恒唤来时,看到的是他死死抱着一摞信笺,晕倒在花树下。
嘴角的血迹染红了身旁的玉兰花。
卫恒红着眼眶将昏迷的他背起,悲声下令,“去请国师前来医治,我怕师兄挺不过去。”
而此时,身在马车内的梁竹音,拈起一方车帘,看着这官道两旁郁郁葱葱,心中却荒凉一片。
突然,她捂住胸口,靠在车壁间喘着气,眼中的泪不受控制的倏然落下。
作者有话要说:
听着《桃花诺》写这一章,耗尽了我所有力气。
第74章 雲州
半载后, 宣平伯府。
身着吉服的裴玠与父亲在正门前拱手迎接参加婚礼的宾客。
今日是陛下赐婚的正日子,新妇已入府,却依旧未等来太子殿下的车驾。
“三郎, 你先入内招呼宾客, 我在此等候殿下。”裴平真沉吟说道:“虽然未接到旨意, 但上次殿下来府中时说要亲临, 不知是否还作数。”他替裴玠正了正胸前的喜绸,叹了一口气, “殿下就算今日不来,也莫要怪他。”
裴玠强颜欢笑道:“儿知晓,殿下自表妹失踪以后大病了一场,儿至今只在詹事院见了他一次。”
裴平真拍了拍儿子的肩,想着大喜的日子, 不愿他再提起这令全家人愁眉不展多日的事。
就在此时,一辆眼熟的马车向裴府行驶而来。
“那是上次殿下来访的车驾!”裴玠提袍下了台阶, 亲自站在车辕前拱手迎接。
只见内侍小心地将车帘掀开,一名身着青竹色常服,头戴玉冠之人扶着内侍下了马车。
“殿下万安。”裴氏父子赶忙拱手说道。
内侍为他披上了白色狐皮大氅,又将一枚手炉双手奉上。
萧绎棠未接手炉, 双手虚扶说道:“免礼, 给表哥道喜。”
裴玠自他下车后,便发现他更加清减,见他面色淡然之下,一双眼睛黯淡无比, 遂苦涩回道:“谢殿下。”
三人皆不知再说些什么, 听得萧绎棠说了句,“莫要耽误良辰。”率先迈入了院内。
裴玠看着他那萧瑟的背影, 忆起詹事院那些传闻,说他曾经药石无医,陛下心急之下曾下旨民间找寻名医,却被他砸了药盏将人轰了出去。
看到他今日能出宫,多少心里也安慰一些。
见他对于朝臣的请安恍若未闻,在两名内侍的陪同下,默默站在正堂旁一侧等待观礼,见裴平真亲自来请上座,含笑说道:“我只是前来观礼,莫要跪拜我。”
裴平真拱手应是,忐忑之下只得坐在了上首的位置,却如坐针毡。
众人见萧绎棠不发一言,场面渐渐安静了下来。只听得礼官拉长声音唱喏:“迎……亲。”
萧绎棠丝毫不在意周围探究的目光,他微微侧首看向空无一人的右侧,心中念叨着:说好带你来参加表哥的婚礼,不能因为你不在,就成为我食言的借口。本来打算带你来看看婚礼的程序,想着等到我们那时,若你觉得仪式繁杂,精简就好,如今……等我看完以后亲口告诉你也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