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枝散叶,家族荣光,那冠冕堂皇的话,好似愚昧的宗族里强迫寡妇立下的贞节牌坊一般令人作呕。
“本官来寻你,本来是有事相商,如今看来大可不必。”他满是讽刺地开口,挥开站在身前挡路的萧乘风,大步离开。
独留那个饱食终日的忠平伯站在原地,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
此后三日,杨令仪每日神色匆匆,依次拜访了至亲好友的家族,既是最后告别,亦是交代后事。
直到安顿好府上的父母妻儿,暗中为他们置换好身份并留足银钱。再三确认他们的余生有了保障之后,他在一个雨夜悄然敲开了平宁侯府的大门,与卫枢密谈。
雨打芭蕉声滴滴答答毫不停歇,醒事堂的烛火被雨中狂风吹得明灭不定,映衬地堂下杨令仪的脸一片寂寥。
远道而来的他,一身官服湿迹斑斑,平日修剪整齐的一把美髯沾了水。显得有些狼狈。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他终于起身,一派决然地对卫侯爷说出了心头打转许久的遗愿。
“侯爷,你我二人当初因立场不同,没少针锋相对。下官鬼迷心窍之下,办了不少错事。而今自知罪无可恕,特向陛下坦诚所有。料想此行必定有去无回,只求您能稍稍照拂下官的家人。”
卫枢不做声响,定定地注视着眼前这个一脸决绝的同僚,似乎从未发现他站得那么直过。
“本侯从未想过,杨大人会有今天。”
“是啊,当年下官年少时期,便被先帝钦点,高中两榜进士,是何等的春风得意。只是这些年下来,总也走不出对嫣儿的遗憾,平白跟着太子,在阴谋诡计里搅风弄雨。”杨令仪少了平日里那点子钻营,语气感慨,“而今,便光明正大地做一个了断吧。”
“好。”卫枢痛快地点头,一字不改地道出自己墨守的原则,“祸不及妻儿的道理,本侯明白。”
杨令仪彻底地放下心来,他之所以选择平宁侯府作为此行的终点,就是信任卫枢的品行与能力。
“能得侯爷千金一诺,下官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他释然一笑,郑重地对卫侯爷鞠躬,“您肯庇佑我妻儿的恩德,令仪愧不敢忘,来世结草衔环以报。”
透过堂内昏黄的光线,犹可看到他玉带之下的官袍日渐宽松,人也猝然苍老了不少,恭恭敬敬地后退两步之后,转身踏入了雨幕。
卫枢轻轻挥开青盏热茶里飘散出的热气,无声抿了一口苦涩的茶水,静静等待第二日朝会的到来。
……
杨令仪官居三品,距离前列的卫枢有些距离。可卫侯爷极沉得住气,目光端端正正地落在手中的笏板上,如一杆笔挺的长.枪一般,轻易不肯显露锋芒。
终于,伴随着小黄门手中的折子越来越少,他一双保养得宜的手终于拿到了杨令仪的奏章。
本想替嘉元帝摆放平整,可他骤然拉开,不过是无意之间扫到几个字迹,便惊恐地睁大了眼,不由自主地抖起手来。
嘉元帝眼下一片青黑,一看便是昨晚又忙着修道,未曾好好就寝。此刻自然精神不振,阖着眼皮,随意挥手道:“念。”
小黄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暗自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念出声来:“微臣兵部侍郎杨令仪启奏陛下……”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微臣不肖,未能尺寸之功,犹不顾君恩浩荡,犯下滔天罪过。”
“经东宫授意,嘉元十六年,暗中策划宣武门刺杀,十七年于夹金山屠村灭口。自知结党营私罪无可恕,惶惶不可终日之下,坦诚于陛下尊前。”
其后还有一长串对东宫背地里所做所为的控诉,小黄门战战兢兢地瞟了一眼嘉元帝越来越黑的脸色,在他暴怒起身之前,适时地住了口,努力缩小自个儿的存在感。
这下嘉元帝是头也不晕了,神也不困了,儿子被人揭发的混帐事刺激地他一下子头脑清明,神智清醒,比所谓的灵丹妙药还管用百倍。
揪住小黄门手里的奏章,他对着玉阶之下的百官劈头盖脸一砸,沉声发问:“哪个是兵部侍郎杨令仪,出来给朕瞧瞧。”
队列的中前方立刻传来一阵布料的摩擦声,前后左右的官员生怕跟杨令仪站得近了被牵连一般,纷纷拢袖避让,无声地把他排斥出去。
身形消瘦的红袍官员冷冷一笑,似乎早已厌倦官场之上这片捧高踩底的虚伪,大步上前,端端正正地朝着嘉元帝拱手一礼。
“罪臣杨令仪参见陛下。”
嘉元帝嗬嗬怪笑了两声:“做出这样的混账事,朕还以为你无君无父呢。”
杨令仪不语,甚至手中的笏板都纹丝未动。
一个人毫不惊慌的底气无疑来源于两种原因,一是权势滔天,翻云覆雨之下,视强权为蝼蚁,二是早已厌倦行尸走肉的日子,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如果卫侯爷是第一种,那么……
他显然是第二种了。
身处众矢之的兵部侍郎讽刺地勾勾嘴角,不知是在讽刺无能狂怒的嘉元帝,还是在自嘲自己在这个时候还有心思胡思乱想。
“好啊,好啊。朕原本不过以为你们一个个只是无用,谁知竟还包藏祸心,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吗?”
“朕是天子,以圣德统治四海!”他大声强调,难得中气十足的声音在乾元殿的九根盘龙柱之前回荡,听得殿内的百官战战兢兢。
杨令仪平静地抬头:“微臣有罪,求陛下责罚。”
“责罚?”嘉元帝冷哼一声,“朝堂之上,你险些揭了朕的面皮,便想如此轻易地让朕取你狗命吗?”
想想数日之前太子跪在他脚下的连连哀求与自辩,他深觉自己彷佛被一个儿子愚弄了一般,顿时怒不可遏。
“来人,把这个大逆不道的东西拖下去,好好审问,不得有一丝一毫隐瞒。”
明黄龙袍之上的五爪金龙张扬,逐渐苍老的帝王一挥袍袖,怒气冲冲地离开金殿,直奔东宫,打算跟那个小兔崽子算账。
乾元殿上大气都不敢出的百官好似终于活过来一般,窃窃私语地旁观金吾卫上前,粗暴地把昔日同僚----杨令仪拖下去。
杨令仪头顶的直角官帽被胡乱取下,朱红的官袍也未能幸免。万般狼狈之间,他下意识地抬头去寻平宁侯的身影,在一片纷乱之中同卫枢目光交汇。
作者有话要说: 意外停电,用电脑手机最后一丢丢电量把文文发出来。
呜呜呜,别了姥爷们,我要与世界失联了。
第61章 冲天的火光
卫侯爷微微侧过半张脸, 隔着大殿内沸腾喧嚣的人潮,递过来一个瞧不出波澜的眼神。
他神色一派从容,好似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朝阳之下的光线给他长身玉立的身影一层亮色的金边, 顺着冠服严整的轮廓落下, 自然而然地与旁人区别开来,显出一股不可侵犯的气度来。
杨令仪忽地安了心, 垂着眸子苦笑一声, 不知是自嘲还是释然。方才狼狈不已的犯官抬手挣脱金吾卫粗暴的钳制,昂首阔步地走出了巍峨恢弘的大殿,一如当年的年少及第, 意气风发地踏入琼林宴。
今日他敢于在大殿之上说出这些捅破天去的言论,自然不会任由自己白白送命, 唤来嘉元帝对太子的不声不响地袒护。
对于这个自己忠心多年的主子, 他早已抱上了不死不休的决然。
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 百官神色各异, 相携离去。
乾元殿上的闹剧归于平静,各方势力却免不了暗潮汹涌。谁也不甘心沦为猎物,难免有些狗急跳墙之举。
许久不曾回府禀告的杜弑又急匆匆敲响了醒事堂的大门, 俯身到卫枢耳边低声禀告:“侯爷, 日夜兼程之下, 东宫那边已近收尾。”
我们, 也是时候收网了。
他话音落去, 整个醒事堂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侯爷的书案罕见摆上了一座扁舟香插, 其上斜插着一只纤细秀丽的线香,点点星火顺着其身不断向下。直到上方燃后的灰烬再也支撑不住,吧嗒一声跌落, 散落在托盘之上,看得杜弑骨节一紧。
卫枢慢悠悠地拿帕子拭去书案之上的余灰,朝杜弑微微颔首。
猎手已在黑暗里埋伏多时,即将撕开平和的面具。
铁塔一般精壮的汉子目露凶光,朝卫枢一笑,显出白森森的牙齿:“爷,属下倒是很期待东宫的反应。”
眼见得主子不作声响,凉凉地睨了他一眼。杜煞神见好就收,敛住了自己幸灾乐祸的神色,陪笑道:“属下明白您的意思,就好奇一下,不会擅自行动,坏了您的计划。”
“有甚么可好奇?不过是气急败坏之下,欲挥屠刀到妇孺头上罢了。”卫枢对偏执对手的幼稚手段兴致缺缺。
杜弑却着急地瞪大了眼:“他怕是真以为自己神通广大,蜀中屠村也就罢了,燕京城天子脚下,还想对杨家灭族不成?”
“侯爷,您还有心思在这坐下?杨令仪那个老匹夫虽可恨,但临行前毕竟托付了我们父母妻儿。君子一诺千金,这般危机的时刻,您怎么还悠哉游哉地坐在书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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