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外面瞧着还可以,砖瓦小屋干净整洁的。
“……以德配天,以人为本,方可得天道民心。”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学会青陆那一套忽悠的本事了,“与士兵同吃同住,同甘共苦,一向为朔方军的美德,今晚,本将军便来体察一下兵情吧。”
青陆被大将军前一句说的一愣一愣的,后面才听明白了,她扶了扶自己的布帽子,有点疑惑的样子。
“您……上次不是说,您从来不来和士兵同吃同住那一套么?”她歪着脑袋打量着大将军,忽然一个激灵,“您是想住在标下这儿?”
大将军骄矜地点了点头,那神情仿佛是在说:“是啊,快邀请我进去吧。”
青陆眼神惊恐,跟受了惊的兔子似的,“您说什么呐!标下住的这地儿,还没您洗浴的木桶大,您睡这儿?”
她为难地挠了挠头,“再说了,您睡这儿,那标下睡哪儿呀,难不成挂墙上?”
辛长星见她领悟到了,便也不多说了,提着脚大步流星地进了伙房。
伙房不大,一个熬粥的锅便占了大部分地方,辛长星蹙着眉站在屋子正中央,“你睡哪儿?莫非在锅里?”
青陆跟在大将军的身后头亦步亦趋,见大将军发问,忙做了个请的姿势,引他进了后头临时搭出来的木头小屋。
小屋巴掌大,门楣低低的,辛长星身量颇高,矮着身子进去了。
一张板子床,上面铺了粗布的被褥,床边摆了个矮几,倒也干净整洁,除了太小也没什么缺点。
两个人挤在里头,小屋立时逼厌地好似养鱼,青陆从大将军的身后头探出脑袋来,推推他,“您要么就坐床上去,要么就出去,不然太挤了。”
辛长星不怕挤,甚至还有些满意。
又小又挤才好,他伸开双臂,将外衫除下,递给了青陆,“衣衫沾了雨气,”他这才在床上坐下,床板立时便吱扭一声。
这时候倒不爱洁了。
好好的夜晚被将军给搅合了,也不知道将军他老人家这是发了什么臆症,跑过来折腾她。
她泱泱地提着将军的衣衫,问了一句:“您在这儿睡,标下去外头打个地铺……”
她那一句“您有事就叫一声”的话还没出口,便被大将军打断了。
“生地方本将军睡不惯,你就在这儿,别动。”辛长星仰在了枕上,制止了她要出去的动作。
生地方您睡不惯,那就回您的大帐去呀,干嘛折腾我呀?青陆在心里头呐喊了一句,到底地头蛇压不过强龙,还是乖乖听令吧。
她泱泱地出了屋,趁着夜色在外头洗漱一番,足足半个时辰才进来,辛长星仰在那枕上,看着青陆的小身影进来,在床脚铺了被褥,接着吹熄了那盏灯。
他认床认得厉害,到哪儿都要睡自己的床,今儿睡在青陆的小床上,除了时常发出些吱扭之声,他竟然也能接受。
床褥虽旧却不甚硬,不过到底被连天的雨气熏染了一点儿潮气儿,辛长星和衣躺着,眼睛却睁着。
床脚响起了和软一声儿,是青陆叮嘱了一句,“……大将军,您睡的床褥,是标下从八岁起就睡着的,您摸一摸,是不是有毛边儿了?您也别嫌弃,标下每三个月就翻洗翻晒一回,被面儿虽然旧,可是五六天就洗一次,干净着呢。”
辛长星揪了揪那毛边儿,有淡淡的皂角味儿,奇怪的很,她的一切他都接受,自打相识以来,他被她抱过大腿,顺过靴子,湿淋淋的脚也踩进过他的营帐,更别提拿他的袍角擦鼻涕……
怎么会嫌弃呢,她愿意让他进她的小屋,睡她吱扭吱扭的小床,他的心里都像有花儿在一朵一朵儿地绽放。
“本将军自然嫌弃,不过你是本将军最器重的小旗,我便勉强忍了吧。”他口是心非地翻了翻身,又翻了回来,“这里的炊子对你很好么?”
青陆嗯了一声,在黑夜里无声地点了点头,“那时候标下分在十人帐,睡着大通铺,饭都抢不过,饿的偷吃马料——是师父花了五十个大钱通融了旗总,这才把我要了过来。”
这是辛长星第一次听她说这些事,心里像是有一把刀在割,让他不由自主地坐起了身。
“我瞧你胃口好的很,马料也敢吃。”他僵僵地回了一句,垂目看着床脚。
“那算什么呀。”满不在乎的语气响起,青陆说起前事来,“标下逃命的时候,还啃过竹子,吃过树叶呢!”
“逃命?”辛长星敏锐地抓住了重点,反问了一句。
本来有些困倦的青陆一下子清醒过来,她有些懊恼,怎么能和大将军说这个呢?
她嗡哝了一句,开始打小呼噜。
一声儿接着一声儿,打得有模有样。
辛长星轻笑一声,伸出两根手指,摸黑遮在青陆的嘴上,“你知道你睡觉淌哈喇子么?”
青陆立时就把耳朵竖了起来,忍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小声问他:“……决计不可能,标下睡相很好。”
“好与不好,你怎么知道?”他有心取笑她,说的煞有其事,“打量本将军宽容不计较,你就不承认了?你那哈喇子的规模实在恢弘,比洪水还要滂沱几分,本将军爱兵如子,半夜起来给你擦过好几回。”
他的声音轻快,末了又捅了她一刀,“今夜你这哈喇子随便淌,横竖都是你的被褥,不怕脏。”
青陆在夜色里愕着双目,好一时才嘀嘀咕咕地反驳他,“您就往标下的头上泼脏水吧,反正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她越说越气,梗着脖子又怼了一句,“您睡着标下的床褥枕头,那上边儿全是标下的哈喇子,您躺着膈应么?”
辛长星心说怎么会膈应呢,他爱洁的毛病在她这儿从来没发作过,鼻涕眼泪都见识过了,还怕那哈喇子么?
迟迟等不来大将军的回音,青陆悻悻地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外头传来更鼓声儿,大概快三更了吧,月色如水,温柔地由窗子透了进来,洒在青陆的眼眉。
辛长星一定是睡不着的,就着月色看她,深浓的眼睫,秀挺的鼻梁,鲜润的唇,他先前逗她说她睡相不好,那是大大的谎言,她的睡相,美的就像画儿一样。
他伸出手,轻轻拨了一下她的睫毛,手感酥麻,正要再拂第二下,就见手指下那深浓的眼睫一颤,倏忽之间便睁开了,一双明透澄澈的眸子撞上了他的。
一霎儿,辛长星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那小兵却瞪着一双大眼睛,像当场逮住了证据一般,理直气壮地坐起身。
“可教标下逮住了!”她一脸的沉冤得雪,小声儿地控诉他,“上回您还不承认,这回您该怎么抵赖?猫头鹰数眉毛勾魂儿,您承认吧,是不是想把标下的魂儿勾走!”
是啊,就是想把你的魂儿都勾走。
辛长星心平气和地想着,可话到嘴边就变了个味儿,“魇着了吧。”他伸出手,拍拍她毛茸茸的脑袋,“你看,你睡觉不仅淌哈喇子,还说梦话磨牙齿,哦,才将还打呼噜来着。”
他定了定心神,仰在枕上,闭着眼睛叹了一口气,“睡相这么差,就不要说这么稚气的话了。睡吧。”
青陆气的七窍生烟,可人在矮檐下,如何能不低头呢?她悻悻地躺下,睡一会儿就猛地一回头,连续几个来回,都看见大将军安安稳稳地半躺着,没有收拾她的意思,这才放下了心,打起了小呼噜。
第二日晓起时,外头熬粥的风箱呼呼,青陆懵懵地睁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睡在床板上,而大将军早不见了踪影。
她起来戴了帽盔,换了军装,洗漱了之后同师父说了一句,“今儿有操练,您自己煮粥吧。”便揣了一个窝窝头两颗糖出了伙房。
一路小跑进了校场列了队,郭营佐便开始训话。
“北胡屡屡进犯,快要打到牛心堡了,今日丙部要去牛心筑建工事,即刻出发。”
青陆去过牛心堡,那里时常有胡兵进犯,她有些忐忑,可想着自己已经是管着五个人的小旗,毕宿五也同她在一起,勇气便上来了。
队列正要出发,忽的黄沙四起,一列轻骑纵马而来,马蹄扬起了一篷一篷的烟尘,为首的人身披玄色斗篷,眉眼清俊冷洌,在风中英姿飒飒。
不过一霎儿功夫,轻骑便驶在队前,诸将士皆单膝而归,口呼上柱国大将军。
辛长星立在马上,在丙部的士兵里搜寻青陆的影子。
这几日,边疆战事吃紧,还有两月余便要临近上一世的牙狼关之战了。
北胡偷袭土喇城,左参将已然领兵前去抵抗,云、应、寰、朔的百姓应当提前迁徙内地,辛长星正在着手操办此事,今晨听说工兵营要前去牛心堡筑防,他实在担心,这便丢下手头之事赶来。
她不对他坦诚身份缘由,他不愿意拆穿她。
此时见那队列中,青陆排在头阵,像模像样的行着军礼。
他心中忽的便柔软了几分,跃下马来,缓缓地走到她的面前。
“郑小旗,你要去吗?”他和缓了声儿气,心平气和地问她,若她不愿,他第一时间将她带回去,若她愿往,便令陈诚窦云悄悄护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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