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补了一肚子《地方志》的李满囤今儿已经临场发挥出了两首韵脚全对的山水诗,现信心大增,已能如常地和人说话吃饭——因为担心喝酒误事,影响作诗,李满囤本着能不喝就不喝的精神,不敢贪杯。
加上和他作如此想的人不少——院试在即,不少人还想着晚上回家用功,都是浅尝辄止。
由此李满囤倒是和同桌四五个府试中了好几年但都还未曾进学的老童生说得投机。
李满囤终于发现不是所有人作诗都跟谢尚一样张口就来,似他这样的苦吟诗人还很不少,他实没必要妄自菲薄。
谢尚作为今儿的东道,少不得被人敬酒。但他得显荣照顾喝浓茶水,所以除了多去了两回船尾,其眼神却依旧清亮。
午席足吃了一个多时辰。等酒席撤去,显荣又让人泡茶,然后摆上花生、瓜子、杏核、松仁、蜜饯、果脯、枇杷、樱桃、麻切、桃酥等各色点心坚果供众人清谈……
傍晚时候,玩乐了一天的雉水城人顶着落日的余晖坐船回到码头准备各回各家——一后晌嘴巴说个没停,吃个没停的众人都表示吃不下晚席了。
码头出来,迎面正撞上一群绣袍锦带的公子哥。
谢尚不以为意,正准备擦身而过,不想却为对方叫住。
“兄台,留步!”一位面白如玉的年轻公子迈步挡住了谢尚的路拱手问道:“请问您可是今科江中府府试第一的谢案首?”
被人叫破了名姓,谢尚不好就走,只得回礼道:“不错,正是在下。请问兄台高名?”
江州有三府:江南府、江中府和江北府。其中江南府文风昌盛,才子辈出,每年科考都霸占了江州府的半壁江山——基本上江南府府试的前三就是院试的前三,前十就是院试前八这样一种情况。
江中府虽是首府,但对此也是没脾气。
文明山出身江南官宦世家,自幼天资聪颖,今年不过十八岁,就取了江南府府试案首——这一份心高气傲,少年风流原不必说。
今科若是别人中了江中府案首,文明山一准不理,但对谢尚,文明山却是仰慕良久——过去几年他没少玩七巧板、华容道、跳棋、飞机以及最近的心头宠桌游马球!
文明山早想知道谢尚和他媳妇如何能做出这许多好玩有趣的玩具,为此一来府城就给谢尚下了帖子,只可惜谢尚没理他。
文明山原不认识谢尚,但同来的人里有认识顾徐两个秀才的,加上又有李满囤这个不肖读书人的人在旁佐证,文明山方试探一问,不想正是正主,颇觉喜出望外。
文明山笑道:“在下江南府文明山,久仰谢案首大名,没想今日再次遇见。”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谢尚有心连中三元,自是遣显荣打听过劲敌江南府前十情况。
现听说是江南府的案首文明山,谢尚赶紧也说了几句久仰。
显见得谢尚也知道自己,文明山就更高兴了。
“谢案首,”文明山邀请道:“今儿小弟做东,正准备与同窗好友赏琵琶湖落日风光,不知谢案首和朋友可有兴同来!”
谢尚目扫文明山口里的朋友,眼见有十来个人,琢磨着里面必还有江南府府试前十,便就点头应了。
回头问雉水城人要不要同去,结果大部分人一听说是江南才子便都指事遁了,只谢家人和李满囤留了下来。
谢家人留下是想见识一回江南才子,独李满囤留下是因为他和女婿同住,不好独抛下女婿自己走。
文明山对于李满囤留下倒是颇为高兴,毕竟他仰慕谢尚的媳妇谢李氏也是很久了。
文明山以为谢李氏是世间绝无仅有的才女——谢李氏著的《中馈录》通过一年到头无数家庭琐事以小见大地展现了女子对于家庭的贡献,立意深远,发人深思,却远没有没有人人称道的文姬的悲苦,清照的清愁、婉儿的隐忍和班昭的战栗。
文明山读书思人,内心里也想有这么个媳妇。
文明山准备跟李满囤打听打听他还有没有其他女儿——样貌算什么?文明山想:自古娶妻娶德。他但凡有个谢李氏这样才德兼备,活泼有趣的媳妇,日子才算没有白过。
没错,文明山十八了,至今还没说上媳妇的缘故就是他嫌弃他所有的相亲对象没才没趣。
比谢子安当年还招人恨!
毕竟谢子安只是丑拒,并没有攻击小姐们的才德。
显荣看到谢尚登上了文明山的包船,赶紧地让振理登了自己今儿包的船尾随在后,以防意外。
江南才子文名山包的船自不是谢尚这种不开窍的直男包的是普通游船。他包的是传说中的花船不算,还是传说中的花魁船——船上连撑船点蒿的船老大都是面貌干净的妇人。
上得船来,李满囤就闻得一股甜腻的甜梦香,不觉讶异:这什么味儿?
再看到上茶的侍女并不着中衣,都是各色抹胸外空套一件袒露脖颈的对襟短衣,衣袖短得露出半截白胳膊,不觉坐如针毡,低声和谢尚嘀咕道:“尚儿,这个船上的人看着可不大正经啊,怕不是条花船吧?”
看了地方志,李满囤都知道花船了。
“岳父不要担心,”谢尚劝慰道:“振理带了咱们的船跟在后面,咱们且坐一刻就走。”
如此李满囤方不再说话,但对方明山的印象却是不好了——竟然带他女婿来这样的地方。
第404章 江州洛神(五月初四)
文明山留意道李满囤的动作解释道:“李伯父有所不知,此间花魁凌波姑娘身轻如燕,可效仿汉室赵飞燕于鼓上起舞,加上她又姓洛,人称‘江州洛神’。”
李满囤买过《飞燕传奇》话本倒是知道赵飞燕,但却不知道洛神,一时间不敢接声,只得不懂装懂的点了点头。
谢尚猜李满囤不知,出言圆场道:“休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今儿倒是要托赖文兄开回眼了!”
文明山谦虚道:“谢兄缪赞,不敢当,小弟今儿也是初来乍到,头回领略。”
想做人女婿和连襟,自是不好给对方卧花眠柳印象,对于这一点文明山还是拎得清的。
何况他也真是慕名而来,就想喝个小酒看看跳舞。
至于做这位凌波姑娘的入幕之宾,文明山连想都没想——自从他一位族叔得花柳病自己浑身烂透死了不算还祸及妻、子后,他文家的家规就添了一条不宿妓。
文明山不羁归不羁,却也不想步他族叔后尘。
一时酒席摆好,众人入座,船娘点蒿入水,驾船离开码头,一时驶到湖心方把床尾舱门打开露出甲板上摆放的一面五尺红漆大鼓来。
鼓上迎着夕阳背对众人站了一个云鬓高耸,水袖垂长的红衣女子。
女子左手上举,右手掐腰,凸显出扎着百褶红裙的盈盈纤腰,而湖尽头浑圆的红日似佛像的佛光一样笼罩着女子剪影的头部,给女子全身镶镀了一层金光。
一阵湖风吹过,女子罗裙尽展,衣袖翻飞,竟好像传说中的飞天仙女一样能乘风飞去。
世间竟真有仙女?土包子李满囤心念转过,眼珠子瞪出了眼眶。
鼓乐响起,女子应声而舞,能从各种意想不到的角度翻折的柔软腰肢配合舞得似两条火龙一样的红袖晖映着湖中落日余晖的荡漾更是让人神飞天外,迷失在当下……
一曲舞罢,连谢尚也不禁鼓掌叫好。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谢尚和文明山赞叹道:“江州洛神,名不虚传!”
回头看到李满囤的两个眼珠犹自粘在女子谢场时随风飞舞的裙摆上不舍挪开,谢尚搁桌底下轻踹了岳父一脚。
李满囤“啊”地一声方才回了神,闭上了张得能塞下桌上茶碗的大嘴。
文明山见状忍不住笑问:“李伯父看这鼓上舞如何?”
“好!好!”李满囤除了一个好字外再说不上其他——地方志里只寥寥数字地提了花船乐舞,可没有具体的鼓上舞。
文明山也不以为忤,举起酒杯道:“既说好,李伯父,您赏脸喝了这杯薄酒!”
李满囤二话没说喝了文明山的敬酒,文明山一见就更高兴了,给李满囤布菜道:“李伯父你再尝尝这琵琶湖的特产爆炒田螺。”
……
俗话说“没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谢尚看文明山对他岳父殷勤得非同寻常,和传闻中的眼高于顶完全不同,不觉心生疑虑,打断道:“文兄,小弟敬您一杯!”
随着酒杯碰到一处,两人的眼神也对撞到了一处——看到谢尚毫不遮掩的直视,文明山觉得他这终身还得请谢尚给帮忙。
干了杯中酒,文明山一扯谢尚道:“谢兄,您请这边说话!”
走出船舱,来到船头甲板无人处,文明山对谢尚拱手道:“谢兄,这俗话说‘君子成人之美’,小弟至今尚未婚配,就想跟您打听件事。”
闻言谢尚惊呆了——头回见面,这文明山就想找他说媒,这是预谋多久了?
再想及文明山预谋的可能起因,谢尚脸色阴沉下来。
“做梦!”谢尚气道。
都是聪明人,文明山脑子转得也不是一般地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