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看到荷包,还不劳宋星遥开口,已经抬起双手,闻言只道:“好的好的。”她一边说,一边眼巴巴看看着荷包落到掌中,正要收掌,岂料宋星遥却忽然收回荷包,让她抓了个空。
到手的钱飞了,王氏大怒,刚要骂,又听宋星遥叹口气,道:“王婆婆的顾虑有道理,莺香身契还在我家中,若供出作恶之人,往后难免遭遇报复,可恶人不惩家风难振。要不这样,我还莺香自由,销她奴藉,一来全我二人主仆之谊,二来她也能放心将恶人名讳告知,三来也还我一个清白,可好?”
这话一出,四周围观百姓神色转为赞许。王氏亦大喜,这既得钱又得人的好事却是她没料到的,忙不迭点头,只是话没出声,却被自己那小儿急声打断:“万万不可!”
“兔崽子,你说什么诨话!”王氏忙伸手拽他。
莺香弟弟却甩开她的手,从地上爬起,咳了数声,才看着莺香道:“不能赎身回家!回了家,你就被她卖给街口徐屠夫做续弦。我在家都听到了,那日徐屠夫还向阿娘许诺两贯钱,让阿娘把你给他,若不是你身契在宋家,现在已经……”
莺香已满面苍白。街口的徐屠夫她自然知道,那人嗜酒如命,常在家中撒酒疯,他元配老婆就被他活生生揍死的。
王氏大怒,生怕被坏了好事,跟着站起,一掌甩在小儿脸上,骂道:“你这短命的赔钱货,吃老娘的,穿老娘的,还敢胡说八道!”
这一掌打得又快又狠,莺香弟弟本就瘦弱,被打得眼冒金星,踉跄摔在莺香怀中。
宋梦驰看不下去,眼见王氏还要动手,一步跨到莺香前:“你再动手试试?”
宋星遥仍看着莺香,面上的笑淡了,也冷了,没了先前温柔神情,只道:“莺香,你是想走还是想留?若想留,你知道该怎么做。我要听你说。”
四周百姓似乎也明白了什么,朝着王氏指指点点,王氏气急败坏,又惧怕宋梦驰手里那剑,不敢上前再撕扯莺香姐弟,眼珠一转,抽泣道:“莺香,你可是娘的心肝肉儿,娘怎舍得将你嫁给那屠夫。咱们娘儿三人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娘心里苦……”
莺香面上挂泪,看了看王氏,又看看宋星遥,最后望向弟弟:“可她是咱们娘……”
“阿姐,你糊涂啊!你将她当娘,可这么多年,她什么时候将咱们当成儿女?家里生计都是你在奔波,她只管喝酒赌钱,要不是我体弱多病没人要,她也早将我卖了!”莺香弟弟抹抹眼,急道,“虽然在宋家为婢不得自由,至少不会任人打骂买卖,阿姐!你告诉六娘子吧!”
莺香双颊愧疚到通红,抬头见到宋星遥明亮的眼,终是咬咬牙开口:“六娘子,大郎君,三郎君,在场的各位乡亲,我身上这些伤,不是在宋府挨的,是我阿娘为了……为了讹钱,拿鞭子抽的!”
话才落地,四周哗声大起,王氏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再顾不上宋梦驰,飞扑上前就抽莺香耳刮子,被宋梦驰一掌推到地上,遂捶地大哭起来:“老天爷啊,宋家欺负我孤儿寡妇,打了人还不认,告官……我要去官衙告官!”
宋星遥冷笑:“去呀,快些去,便是你不去,他们也该来寻你了。呐,来了!”
她呶呶嘴,众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见人群从后被人分开,两个衙役匆匆走来,身边还跟着刘妈妈与另一个面生的男人,那男人一见王氏就变了脸色,拿手远远指着她,恨不得飞身上前撕了王氏。
王氏自认得那男人,知道暗地里做的勾当被发现了,身体一软坐到地上。
宋梦弛和宋大郎不知出了何事,但见宋星遥对官差的出现毫无意外,均拿眼神问她,她便低声道:“我拜托刘妈妈查明的,莺香母亲在外借贩卖女人物件出入后宅,给长安几个无赖纨绔牵桥搭线,专挑那些丈夫出远门的人家,或诱或迷引那些深闺妇人入圈套,行□□勾当,毁人名节。那人就是苦主之一,刚才我让燕檀寻刘妈妈找他带官差同来的。”
莺香这件事上,宋星遥是留了后手的。她本还有些犹豫要不要出手管这事,不想还没下决定,莺香的母亲自个儿撞枪口上了。
“难怪……”宋大郎恍然大悟。
宋梦驰却蹙紧眉头,似乎想到什么,可不待他发问,却见眼前人影晃过,竟是王氏从地上暴起,他当即疾吼:“小心!”却是来不及抓住王氏。
官差未近,众人又有些松懈,王氏打定主意要跑,又恨宋星遥从中作梗,便打算撞开她后逃走。她身形在妇人间算魁梧的,力道又大,这一撞这下,宋星遥怕是要被撞伤,宋梦驰离她有三步远,阿海手里抱着崽崽,虽在第一时间飞身上前,却到底慢了半分。
宋星遥眼前发花,只凭本能往旁边闪避,堪堪避过她的正面撞击,可还是叫她撞上右肩,整个人亦被撞得身体不稳,头朝门口的石狮棱角跌去,正是惊急时刻,身后似有道风刮过,不知哪里伸来的手将她往后一拉。
她只觉得,自己倒在一团风里。
那厢逃跑的王氏不知为何忽然脚上打个颠,人直接就栽在地上,叫身后的官差逮个正着。
宋星遥站稳身体,想想刚才若磕上石头棱角,就算没去半条命,这脸也要不保,她就惊魂难定,狠狠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冷静下来,知道是有人出手帮了自己,那人的手还扶在自己手臂上呢。
白皙修长、指节匀称的男人手,极为漂亮,不过虎口有道弦月状的陈年旧疤,看起来……
过分熟悉。
她脑中闪过什么,抓不住,头却已经转过,一个“谢”字已到嗓子眼里,却在撞上那人的眼眸时生生咽下。
笑容慢慢僵在她脸上,化成可笑的表情,张大的嘴,愕然的眼,都凝固了。
宋梦驰已经赶来,见状心有余悸,向那人道谢:“幸好你出手,多谢。”又道,“幺幺,这是阿兄在长安新结交的好友……”
名字还没报出,宋星遥已经开口道出他的名字。
无声,只是嘴形——
林宴。
林宴看得清清楚楚,宋星遥记得他。
宋星遥发不出声音,猝不及防的相逢,她就连假装不识的准备都来不及做。
回忆顷刻间席卷而来,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她找不出原因的记忆,忽然就被眼前这个人串在一起,有了前因后果,有了明确的顺序。
她控制不住这些汹涌的回忆——很畅快,像长久以来的混沌一扫而清;很痛苦,她的头随着回忆炸开似的疼。
宋星遥想起来了。
那并非噩梦,那是她往后余生的回忆,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整整十年。
她是二十五岁的宋星遥。
第14章 道长
记忆因为林宴的突然出现而一发不可收拾,宋星遥再无法自控,眼前所见耳畔所闻渐渐迷幻,只剩扭曲的影子,似宫变那日张牙舞爪的夜晚。
回忆将她带回过去,亦或应该称之为,发生过的未来。
他们从没在洛阳相遇,林宴也不曾到过宋家老宅,他们初逢于长安,她十五岁那年的春日。
若不曾因头疾留在洛阳,五个月前她就该跟随父母去往长安……
————
她最先想起的,是他们的初相逢。
他们初见于长安三月春盛,圣人携宠妃住进池畔的皇家别苑行宴,大半长安的丽人也都踏出家门到此赏春郊游,一时之间倩影缤纷,更胜春色。
宋家的马车却在连日的冒雨赶路后不堪重负,行到曲江池畔时车轱辘脱轴而出,整辆马车倾翻,竟冲撞到后来的马车,所幸车速不快,后面的马车避让也及时,并未造成太大损伤,只是虚惊一场。
宋星遥扶着母亲下来时,正好瞧见父亲亲自向后面的马车主人致歉。都道天子脚下遍地是贵人,父亲谨慎,生恐初来乍来得罪哪位贵人,不过宋星遥远远瞧着,身后这辆马车平平,并不打眼,除了车夫外,旁边也只有一个侍从骑马跟着,不像是什么名门望族。
那头父亲隔着马车与对方道明原委,不多时车内便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
隔了几步远的距离,宋星遥只瞧见那手缓缓掀开马车布帘,车内钻出个男人来,她的眼随之越睁越大——不论过去多少年,她都记得这个相逢。
曲江池水鳞鳞,晨雾未散,仿佛谪仙驾临时缭绕的薄烟羽纱。那人内着素白道袍,外罩浅青鹤氅,头束逍遥巾,长巾与半披的发齐坠在背,一双丹凤眼清澈如水,就像老宅供奉的画像中将要羽化飞升的仙人,俊美无双。
这一眼,就惊了宋星遥的心。
他并没怪罪宋家人,见他们马车已然坏损不能再用,反将自己的马车借于他们。宋星遥扶着母亲上前,只听自家父亲不住道谢,他不过淡淡颌首,侧身翻上侍从的马,只回了句:“道祖慈悲。”
那声音清润悦耳,有几分修行之人宠辱不惊的滋味。
见他将离,宋星遥没忍住,站在马下急急问道:“你叫什么?”
他这才望向她——十五岁的宋星遥,杏眼圆脸,甜美一如早春黄杏,和他妹妹一样,是个极标致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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