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最里面的仙娥一点一点啄着脑袋,她的身后,殿门无声打开。洛晗穿着斗篷,轻轻迈出宫殿,转身将殿门恢复原样。
洛晗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她存了心想走,没人拦得住她。
凌清宵处理政事,一直到深夜。他批复完最要紧的折子后,一抬头,发现外面已经全黑了。
不知不觉,都已经子时了。
凌清宵放下笔,心里想着,这个时辰,洛晗多半已经睡了。深夜不便打扰,但是凌清宵工作间隙也需要适当放松,他唯一想去的地方,就是重光殿。
他已经习惯了忙里抽闲去见洛晗,要是见不到反而觉得浑身不对劲。这才几天的功夫,洛晗就彻底摧毁了他四千年来的习惯。
罢了,去看一眼也无妨。凌清宵这样安慰自己,反正他不会打扰洛晗休息,更不会让人知道此事,只是站在外面看看,并不算失礼。
凌清宵熟门熟路走向重光殿。进入宫门后,凌清宵心里猛地一凉。
禁制被人动过。他走向正殿,果然,仙娥歪歪扭扭睡在台阶上,宫殿的门牢牢关着,可是凌清宵知道,里面等待他的,只有一室清冷。
她不在了。
·
洛晗离开天宫后,按照菩提木令牌的指示,飞快去和菩提树会合。
她上次见菩提树时,身边跟着凌清宵,她和菩提树都不敢多说。好在他们约定了暗号,现在终于派上了用场。
洛晗发现菩提树约定的地方是一个山崖,冷月如钩,安静凄清,看不出任何异样。洛晗放下斗篷帽子,低声道:“菩提树,是我。”
她的声音散在风中,四周场景缓慢变化,一道绿色的屏障升起,将这块地方笼罩成一处结界。从外面看来,悬崖上依然冷冷挂着一弯月亮,上面没有任何人。
然而事实上,一族巨大的树盘旋崖上,树前,站着一个披着白色斗篷的女子。
“天道,你终于来了。听说你在战争中受了伤,最近你还好吗?”
洛晗叹气:“一言难尽。不过这些不是重点,我这次来,主要想问问穿书的事。”
菩提树早有预料,它抖了抖叶子,说:“你想问那本书从何而来?你所料没错,这一切并不是一本书,而是我们为了让你快速融入这个世界,套用了你熟悉的词。用你原本时空的说法,你要做的事,可以理解为穿书。”
洛晗无语,果然,她就知道不对劲。洛晗无奈道:“那就是说,所谓男主女主,男配女配,以及凌清宵这个男二,都是假的了?”
“世界如此庞大,每一瞬息都发生着无数悲欢离合,怎么会围绕某一个人而运转呢?”菩提树道,“世界上没有主角,也可以说,每一个人都是主角。”
“那原著剧情,那些故事桥段,到底是根据什么评定的?”
菩提树说:“事件是唯一的,然而每个人角度不同,描述出来的结果就完全不同。我们在凌清宵的眼皮子底下将你召回来,担心没有时间和你叙述事件经过,就抽取了距离世界大局变化最近的几个人的记忆,整合成一本书,拿给你看。因为你看到的是记忆,所以详略、善恶、正反都受到个人意愿的干扰。不过情感虽然不同,但是大体事件还是真实的,想来影响并不大。”
洛晗木着脸听菩提树说“影响不大”,苍天啊,影响怎么可能不大?
洛晗语塞,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竟然是合成的……我最开始真的以为那是事实。其中有云梦菡的记忆,是吗?”
菩提树点头,应道:“不错。”
如果是这个原因,那么许多事情都有了解释。难怪书里吻戏床戏如此详细,一涉及战争、政治就一笔掠过,原来全是因为云梦菡不懂;难怪书里人物的行为和描述产生巨大割裂,全文在疯狂表述夜重煜有多么爱云梦菡,然而夜重煜的所作所为,却和“爱”丝毫不沾边;难怪云梦菡在书里人见人爱,每个男人都为了她不顾一切,连她嫁了人都对她情深不悔,原来,那只是云梦菡自己的看法罢了。
云梦菡当真觉得全世界的男人都爱她,全世界的女人都嫉妒她。因为云梦菡的缘故,洛晗差点误会了凌清宵。
洛晗以为凌清宵喜欢的是云梦菡,他喜欢自己不过是因为那天出现在深渊底部的人是她。洛晗在失踪前,还因为这件事和凌清宵闹别扭。结果,这只是一个女子的臆想。
洛晗无语了一会,问:“为什么要选择云梦菡的记忆?直接用凌清宵、夜重煜的,不是更好吗?”
菩提树顿了下,说:“你觉得可能在不引起凌清宵怀疑的情况下,复制他的记忆,将你召唤回来,然后再把你平安送走吗?”
……
好吧,洛晗被说服了。菩提树见洛晗的询问全部围绕着凌清宵,内心了然,道:“天道,你对这位天帝的感情,似乎格外不同。”
天道生出私心是大忌,然而面对着菩提树,洛晗没有反驳就承认了。她说:“我一直想要避免,可是最终还是敌不过内心。你送我离开时,给了我很多保命灵药,可是我一次都没有使用过。他将我保护的很好。”
菩提树最初的想法是送洛晗回到过去,让她阻止凌清宵的偏激行为,避免大战,拯救世界。在菩提树原本的计划里,无论天帝还是魔尊,都是洛晗的敌人。
山巅只能有一个人,神和仙魔的关系本来就很敏感,尤其是天道和天宫的负责范围大幅重叠,洛晗和凌清宵本该是相互忌惮的塑料盟友。没想到洛晗硬生生把强敌变成了自己的情人。
菩提树安慰洛晗:“没关系,虽然途径不同,但是最终目的是一致的。如今世界安好,凌清宵也在派人修补战争造成的伤痕,也算完成了我们的目标。”
洛晗有苦说不出,她没有办法给菩提树解释她现在面临的困境,只能咬着牙自己吞。洛晗放弃解释,问道:“现在的凌清宵,和我去拯救的凌清宵,是一个人吗?”
菩提树诧异地看着他:“当然是啊。”
“那为什么他们记忆不互通,而且彼此都把对方当另一个人?”
“天道,只有神才有穿梭时空的能力。”菩提树缓缓道,“世间变化万千,一切都有无数种可能,直到发生的那一刻,才能确定结果到底是什么。每一个微小的影响,都会导致当事人做出不同的选择,这是变。然而人命天定,无论局部怎么变,总的趋势都是相同的,这是同。”
“比如?”
“比如仙界某个仙子的打盹,他可能立刻醒来,也可能下一瞬息才醒来。这片刻的差距,就会导致凡间一场雨推迟了半个时辰。对于世界来说,一场雨早半个时辰和晚半个时辰,完全没有影响。然而对于凡间王国的某个女子,因为布雨推迟,她照常出门,却在半路遇上大雨。她在檐下避雨时,遇到一个男子。在这一刻,她的姻缘就多出来一种可能,她可能会和对方表白心意,也可能不会。这两种选择会导致她嫁给不同的男人,而且我们完全无法判断那种可能性大,直到事情发生的那一刻,一切才尘埃落定。但是总的来说,她嫁给张三也好,李四也罢,丈夫都是普通小市民,她不会跨越阶层,比如嫁给皇帝。从这个角度来说,她的姻缘便是个定数。”
洛晗明白了,她说出自己的猜测:“故而,这个女子不会拥有她和另一个丈夫的记忆,但两种人生里的她,都是她本尊?”
“没错。”
洛晗停了一会,问:“如果我回到另一种可能里,现在的凌清宵会遇到另外的我吗?”
菩提树同样干脆地给出答案:“不会。”
洛晗顿时低落,菩提树见她低颓,开解道:“天道,你是变数,而孤独终老、一生无情,才是凌清宵的命理。你无法改变所有人的命运,这不是你的错,早日看开吧。”
洛晗何尝不知,之前她一直心怀幻想,现在,菩提树将她的所有侥幸打碎了。
回去,或者留下,她只能选择一个人。
洛晗沉寂了许久,低声问:“我要如何回去?”
“你来时的令牌,不就是你和另一个时空的联系吗?”
“不能。”洛晗拿出令牌,说道,“不知道怎么回事,它只能定位到这里,不能反向定位过去。”
菩提树伸出一丛枝叶看了看,说:“可能是时间问题。好说,我没有别的能耐,唯独枝繁叶茂,身上有不少枯萎的木头。你想要去什么时候?”
树木的年龄是不断向前的,一旦出现枯枝,那这块木头的时间就停留在当下了。过去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次性的,很少有人能确定过去的时间,唯有菩提树,可以定位所有过去。
“天启五千七百零五年,十月初八。”洛晗不假思索报出了失踪那天的时间,说,“尽量不要偏离太远,如果能在同一天最好。”
天启五千多年,菩提树找了很久,终于在一处遥远的根系上,发现了一截枯萎的根。数数年轮,正是天启五千年左右。
菩提树将枯根切下,递给洛晗:“天道,这节根我只找到一处,你谨慎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