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松鹤堂院门前,父亲便将她放了下来,弯下腰同她说话,“意姐儿,马上就要见祖母了,意姐儿要听话,祖母会很疼爱你的。”
沛柔懵懂的点点头,指着廖妈妈,“妈妈和意姐儿一起进去吗?”
廖妈妈对着她笑了笑并不回话,只看向了父亲。
父亲便点了点头,看不出喜怒,“想来是你这几日照顾的好,既是小姐说的,你便跟着进来吧。”
进了月洞门,两边皆种了青松,靠近右边的院门前还立着一架葡萄。
小时候五哥沛声淘气,就想着偷太夫人还未熟透的葡萄吃。偏偏三叔母又管他管的严,他自己不敢去,就撺掇沛柔出头。
沛柔的确是敢去,只是没成熟的葡萄酸倒了沛声的牙,最后还是被三叔母知道罚了一场。
想到此处,她又有些想笑,等进了正屋的门,太夫人正像从前等着儿孙们来请安一样坐在左首的太师椅上。
她已年近半百,青丝褪做华发,悉数绾成圆髻,中间插着一支镶百宝簪,系着藏青镶绿松石的抹额,穿着绛色绣宝瓶纹的褙子,手中捻着一串迦楠佛珠,却是颇为郑重的打扮。
沛柔前生六岁入府直至长成,父亲纵容,继母娇惯,兄弟姐妹虽然偶有摩擦,也总是和睦谦让,她一直都是顺风顺水的,也养成了她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骄纵脾气。
可她上辈子是任性跋扈不错,规矩却也从没有落下,等父亲和太夫人问过好,便跪下来给太夫人磕头,“意姐儿见过祖母。”
“你叫意姐儿?”上首的老妇人神色颇有些冷淡,她向沛柔伸出手,“过来让祖母看看。”
沛柔却并不动,直到父亲出言提醒,才带着惧意把半个身子藏在父亲身后:“意姐儿不敢。”
老妇人便不动声色地将手收了回去。见母亲不悦,父亲便有些焦急,“意姐儿这是怎么了,祖母也是意姐儿的亲人,为何不敢?”
沛柔就转过身看了廖妈妈一眼,带着哭腔向着父亲道:“廖妈妈说白头发的都是妖精,专爱抓小孩子,要吃了意姐儿呢。”
廖妈妈霎时便慌了手脚,讪笑道:“姐儿说什么呢。”又向着太夫人和父亲解释,“不过是前几日姐儿缠着奴婢说了几个志怪故事,如今倒当真起来,奴婢也是冤枉。”
“想必你就是廖妈妈了,”太夫人接过她身边陆嬷嬷递过来的茶轻啜一口,怒意便消弭于无形,“姐儿的规矩学的不错,这都是你的功劳,你就先去给你们夫人回话吧。”
“是。奴婢退下了。”廖妈妈的神色有些难堪,原本她也是想在松鹤堂里探听些消息,如今却只能这样回去,也不知道如何向夫人交差。
见廖妈妈退下了,母子二人便带着沛柔进了她日常起居的东里间。等重新安坐下,太夫人的神色便热络的多了,重又伸出手,“廖妈妈说的都是骗姐儿的,来,过来,让祖母瞧瞧你。”
沛柔就放开了父亲的手,慢慢的走到了太夫人的怀里。太夫人信佛,周身都是好闻的檀香味道。
上一世的最后她终日无事,时常想起在闺阁中时犯错曾被太夫人罚抄过的经文。佛法精妙,倒是的确让她修得了宁静与释然。
太夫人也不再说话,只是轻轻的抚摸着她的头,良久才叹息一声,“这孩子以后就在松鹤堂里养着吧。”
父亲显然先是一惊,而后是欢喜,“母亲若是愿意养着她,便真是意姐儿的福气了。”
太夫人点点头,“意姐儿是她取的名字吧。”语意竟奇异的有些伤感。
父亲低头应了“是”便也没再多话,还是沛柔扬起脸,“母亲说意姐儿的‘意’是‘意欲梦佳期’之意。意姐儿听不懂。”
她这话也并不是为她自己说的,她只是想再替母亲提醒一下父亲,曾经他们也是有过恩爱和美的日子的,她对他的情意未有一日改变,日日都盼着他的音信。
太夫人将她搂的更紧了些,话语里充满了怜惜,“不要紧,等意姐儿长大了就什么都懂了。往后你就跟着祖母,好不好?”
沛柔用力的在太夫人怀里点点头,几乎要湿了眼眶。
这一世沛柔不愿再被柯氏养育,太夫人品行高洁,若她能在松鹤堂长成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前生她根本没有机会报答太夫人的恩情,今世,她一定好好孝顺太夫人,也一定会努力改变徐家的命运,让太夫人能够安享晚年。
第4章 继母
太夫人又逗着沛柔玩了一会儿,她毕竟还是稚童的身体,早起折腾了一上午,这时已经有些困倦了,眼睛半眨不眨,瞧着是要睡过去了。
太夫人忙令屋里的大丫鬟寒客、雪友去将碧纱橱收拾出来,再回头去看沛柔时,她已经枕着太夫人的腿在胡床上睡着了,手里还捧着太夫人随手递给她玩的翠玉摆件不放手,小儿憨态,令人发笑。
父亲就要过来将她抱起来,太夫人摆了摆手,轻轻的拍着沛柔的身子让她睡的更熟些。
其实沛柔倒还并没有睡着,还在迷糊间,就听见太夫人开口:“柯氏所为你也瞧见了,只怕对这个孩子也并没有她平日里表现的那般友善,她才进门不久,又要主持中馈,往后还要教养她自己的孩子。意姐儿身份尴尬,还是养在松鹤堂的好。”
父亲只应了声“是”便不再说话。
一室沉默,只有太夫人轻拍着小儿身上衣料的声音。又过了半晌,还是太夫人开口,“仙蕙那孩子,是怎么去的?”
“风寒久治不愈,绵延成肺热,起了烧退不下,就这样去了。”父亲的声音就比在母亲灵前要悲痛的多了,“蕙娘和意姐儿,都实在是命苦。”
“她还这样年轻。”太夫人一时也忍不住动了情,居然罕见的带了哭腔。“是我们徐家对不住她。”
是我们徐家对不住她?沛柔心中一震,听太夫人的话音,似乎和母亲也很熟悉。
上一世她头一次听人背后说她是“外室之女”时,曾经也私下里派人去查过母亲的身份。她不过是平民之女,父母双亡,也没有兄弟姐妹,只她一个孤女。
甚至当时有御史上书弹劾父亲置外室,私德不修时,定国公府还丢了好大的脸面。良家之女与人做妾尚且为人不耻,更何况是外室,母亲自己显然也是心甘情愿,那徐家究竟有什么对不起母亲的?
而太夫人在祖父去世后一直深居简出,极少出门,又怎会与母亲相熟?
她活了两世,只知道母亲姓林,父亲称她“蕙娘”。上一世李嬷嬷后来不知所踪,没有人会再和她说母亲的旧事。
她也是到了今天才知道母亲的闺名原来是“仙蕙”两个字,太夫人念来却如此的自然,就像是对待一个疼爱了多年的小辈似的。
看来前生也有许多她不清楚的事情,或许父亲对她超乎寻常的疼爱也不仅仅是怜惜她幼年失恃之故。
沛柔还在胡思乱想间,却是扬斛进了内室,“太夫人,国公夫人来给您请安了。”
原本今日沛柔进府,太夫人是免了众人请安的,想必柯氏此来,应当不是为了要见一见她这个便宜女儿,而是要为廖妈妈的行事缀一个话尾,给她钉上无意犯错的注脚。
沛柔不想轻轻的放过了她,便适时醒来,睁着惺忪的睡眼依偎着太夫人。太夫人见她醒来,亲自替她理了仪容,又示意父亲将沛柔抱过去,才对仍侍立在一旁的扬斛道:“去请国公夫人进来。”
未几,便听得门上的珠帘轻响,一位年轻夫人进得门来。
大氅是在门外便除去了的,她只穿着一件珊瑚色四蒂纹的褙子,发髻也是家常梳的垂髻,只是插了一支楼阁纹的赤金镶珠钗,坠下的流苏亦是用极小的珍珠串成,走动间明珠轻晃,若是在日光下还有流转的动人光泽。
她生的并不如何美艳,是一张喜气的圆脸,只是那一双眼睛生的灵动,顾盼神飞。
继母柯氏是当朝太子太师嫡女。柯家世代为宦,曾经也有一门祖孙父子皆进士的荣光,而她的父亲柯太师,无疑是柯氏子弟中最有前途的一个,而立之年就能时常出入宫闱,为先帝讲《老子》,是先帝晚年最为信重的大臣之一。
更难得的是柯家祖训严明,男子年过四十无子方可纳妾,因此柯氏族中几乎是没有庶出子女的,也就更没有妻妾不和家宅不宁的事。
或者柯氏曾经有机会可以拥有一门美满的姻缘,出嫁为元配,夫婿有为,子孙上进,家门清静。
她父亲定国公当然也是有为的夫婿,只是柯氏想要的其他的便难以满足了。
燕梁的勋贵子弟鲜有读书上进的,大多是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靠着荫封过日子。房里往往是妻妾成群,没规矩的府邸里甚至还有小星充大的事。
父亲的原配出身康平侯府闵家,为徐家妇八年,为丈夫生育了一子一女。长子便是如今定国公世子徐润声,已有十岁。
次女是徐家四娘徐浣柔,去年因天花夭折。她去后不久,闵氏便也久病不愈去世了。
都说先头的闵氏夫人是因为女儿夭折过度伤心才绵延至病终至过世的,可府里的主子们,甚至稍有些脸面的下人都知道,早在闵夫人怀着四娘浣柔时,偶然间知道了父亲外室的存在,便气急攻心厥过去了一次,后来生四娘时就十分艰难,在那时坐下了病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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