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府上的婆子们说,一个人要是太难过了,就会一日比一日消沉下去,直到骨瘦嶙峋,油尽灯枯。
她实在是太怕娘亲难过了。
但现在,眼前的娘亲还是那个娘亲,可她的身上却有了一种不一样的力量,那琉璃外多了一层金刚罩,百折不回,不屈不移。
见女儿久久不说话,云露华以为吓到她了,叹了口气放柔了声音,“我没有训斥你的意思,只是你渐渐大了,我总有没顾及你周全的地方,你要学会自己照顾好你自己,不说要多么手段厉害,但最起码,也要让别人不敢随意欺辱你,陆皊比你还要小两岁,她都敢直接光天化日之下对你动手,那平日里又该是怎样蹬鼻子上脸?我是心疼你,心疼我云露华的女儿,竟会这样软弱可欺。”
那拉着衣角的手紧了紧,陆皎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女儿知道了,往后不会再让她欺负我了。”
云露华回握住那小小的手,“不止是陆皊,这府上所有人,都不能随便欺负你,我不管以前咱们是什么样的忍气吞声,但从今日开始,从这一刻开始,有娘亲在的一日,就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和慎哥儿,知道了吗?”
陆皊微垂的头重重抬起,眼中闪烁着泪花,不会再有人欺负她和慎哥儿了,她也是有娘亲护着的孩子了....
天幕沉沉,一轮上弦月悄然爬上西边,褪去渲染过的霞蔚绚色,笼罩着一层稀薄的蓝,游廊下陆渊穿过花帘竹门,径自踏入书房。
身上官衣还未脱,他先抱着漆纱幞头,刚松了玉带,正要往里去,就先看见了坐在紫檀椅上的云露华。
淡淡清辉落在她脸庞上,髻角一支金琉璃七色云灯钗低垂到耳畔,和月影一同轻晃,在这未点灯的寂声夜色中,显得格外诡异。
云露华慢条斯理的从座上起来,不等陆渊发作,先人一步道:“才回来啊,我都等了一个多时辰了。”
书房是他的禁地,轻易不会让人进来,平日里连个侍墨扫尘的也没有,都是他亲自动手,所以即便是往前妻妾侍奉,那也都是候在旁边的暖阁,没他的允许谁也不敢进来。
自己的地儿闯进了旁人,还是他不在府上的时候,陆渊将幞头托在衣桁上,扫了扫袖坐下,声线没有起伏,“怎么进来的?”
云露华朝庭外方向扬了扬精巧的下巴,“你是说外头那四个家丁?这还不简单,他们只会守着拱门和侧门,又不会盯着两边月洞上的凿窗。”
陆渊回忆了一下,好像的确是有几个凿窗,且没有窗格,窗洞不算大,但容她一人过去也算是足够了。
他的目光不经意扫过她身上那片翠裙一角,果然沾染了些许灰尘,“何必辛苦爬墙,你若有事,差人传一声就是,我自会过去。”
云露华却说,“得了吧,你整日里没个影儿的,我要叫人传话,还得先派个人在门口候着你回来,你收到话也不一定第一时间过来,三推四阻的,倒不如我来等你。”
陆渊哑然失笑,“你这是反客为主?好了,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云露华见不得他笑,总觉得没个正形,先扳正了面色,“陆皊你是怎么教的,这么小的年纪,却怀着这么歹毒的心肠,她今日在德安堂就敢直接挠我女儿的脸,明日岂不是要为非作歹,祸害人性命,我可告诉你,这事你不给我一个交代,到时我自己动手,你别怪我欺负你女儿。”
陆渊听了一会儿,听到挠脸时便收了笑,沉默片刻,深深看人一眼。
这姐弟俩真是如出一辙,说话语气口吻都一模一样,要他给交代,否则就亲自动手,云太傅满腹经纶的大儒,姐弟二人愣是没学到半分。
他定声道:“琪姐儿和她娘处在一起久了,难免沾染了些不好习性,回头我会当面让她给燕姐儿端茶道歉,姚姨娘如今不在府上,也无人管束她,明儿便打发人把她送到她嫡母房中教养。”
一番安排后,陆渊垂眼一顾,方问,“这个交代你可满意?”
云露华哼了两声,“有什么满不满意的,养不教,父之过,你这个爹也要好好教教你女儿才是。”
陆渊听她一口一个你女儿我女儿的,难免笑了,“这是什么话,琪姐儿是我女儿,燕姐儿就不是我女儿了?我必不会偏袒谁,也不会轻慢谁的。”
云露华挑眉,“是么?我原以为你心里会更惦念着你那个爱妾的。”
外头树影姗姗,天更暗了,她盘算着慎哥儿这会子该醒了,便掸了掸衣角尘土,有要走的意思,动了两步又想起什么,倒回来指着里头书案前挂的几幅画,“这画...你为什么会挂这几幅画?”
陆渊顺着她指着看过去,面色不改,“你去过我里面了?”
云露华说没有,“你放心,我不会去翻你东西的,就是这几幅画瞧着...嗯...显眼,远远就能看见,随便问一问。”
陆渊静了良久,云露华以为他不愿说这个,正要走的时候,才听到后面传来一声,“原也没什么,就是早年间听说南溪先生的笔墨难求,寻人要了几幅挂着。”
云露华实在没想到陆渊竟然也是当年痴迷‘南溪先生’的文人墨客中的其一,咦了一声,似有不信,但转念一想,毕竟那个时候‘南溪先生’还是有些名声在外的,便也不奇怪了。
没想到陆渊这厮竟还是有几分眼力劲儿的,知道自己的书画好,还要来挂着,云露华颇为欣慰的点头。
这么一想,她看陆渊又顺眼了几分,心里暗想若是现在告诉他,自己就是‘南溪先生’,这厮会不会被惊住。
还是算了,她还想靠着这个名头重新捞金呢,这个时节点上,莫生是非的好。
第9章
她这厢在那里杵着,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的,陆渊饶有兴趣看着她,待到她收回思绪,空秃秃黑荡荡的屋里,籍着从外照进来一点幽微银光,转头在眼角余光中寻到了人未收尽的一点谑笑。
他笑什么!
云露华毫不客气的回瞪他一眼,鼻尖轻哼一声,踩着细碎月色旋身回去了。
走到门口时,听到陆渊说,“别再从凿窗爬回去了,走正门。”
不过她没理,因为她本来就打算堂堂正正出去。
见那道瘦影从庭前石砖渐渐没去,陆渊这才回身,淡了那抹笑意,堂前骤亮,是白致从暗处出来,为他点上了灯。
他还未说话,白致先俯下身子请罪,“是属下的失误。”
二人相对,一高一低,陆渊看他,没多说什么,撑臂坐在那里,指腹按着额穴,“起来吧,那四个守门换掉,挑些尽忠职守的,还有那凿窗也拿格子封起来,书房有多重要你是知道的。”
白致道是,仍俯在他跟前。
陆渊见他不起,叹了口气,伸手拉他,“得了,这事也怪不到你头上,你整日里跟着我在外跑,难免有顾不上的地方。”
白致抱拳,掷地有声道:“是属下的错,绝不会再让书房进人,请公子放心!”
陆渊轻轻嗯了一声,侧首去看那几幅画,不过片刻又移开了目光,“云姨娘和燕姐儿那里,你派几个人多看着点,莫要再出今日这种事了。”
白致应下,顿了顿,从怀中拿出一幅画卷来,“这是今日,云姨娘身边的金凤姑娘托人往外送的一副画,属下斟酌再三,还是想先拿过来给公子过目。”
画卷缓缓展开,是一副江帆楼阁图,画工精湛,构章谨细,设彩丰丽,已是上佳之作,但细看之下,笔力少了几分刚劲,多了几分柔和,绝不是市面上那些意气书生能画出来的。
陆渊打从第一眼就看出了出自谁手,他将画卷掂在手心,看着右下角那鲜红的印章,端端正正是‘南溪先生’四个小字,问道:“她是要把画往哪里送?”
白致边觑人神色,边说,“是往画斋里,金凤姑娘原话说,不拘在哪儿,只要哪里出价高,就能收下。”
出价高?
陆渊听到这话怔了好久,多年前她往外送画打雅集,那都是出现在正经书会画宴上,这样方可彰显作画人的身份品格,她停了这么多年,重新开笔,竟只顾着价高,是缺钱使了么?
说出去难免叫人贻笑大方,他陆渊的女人,竟沦落到了卖墨为生的地步。
陆渊笑了笑,白致揣摩着他的意思,试探问道:“可要属下将画打回去?”
陆渊摆手说不必,“从我私账上支一千两银子出来,托人递到她手里,就说是外头有人买下了她这画,做悄声些的,别叫她知道。”
连白致都面露诧异,但并没有多言,只是遵着他的意思往下办事。
也不知是不是因姚姨娘的事,府上人都殷勤了不少,昨儿个发话叫管家换人,今日一大早,就领着十几个奴婢供云露华亲自挑选。
管家姓刘,一个腆着大肚子的中年男人,一身青绸衫,单看像是个富贵老爷,专管内宅之事,指着底下奴婢挨个跟人介绍。
云露华捻着绢子,一个个顺过去看,刘管家也算知情识趣,送过来多是面相憨实的,毕竟眉眼若是太精明,也不是做粗使洒扫的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