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露华没理他,“就照之前的梳朝香髻,戴那套鎏金牡丹的头面。”
陆渊坐下来,悠闲自在道:“行啊,你要梳朝香髻我也不介意,只是到了长安楼,你愿意招人眼就是了。”
一听到长安楼,云露华立马转了过来,“你要带我去看玉鹿?”
陆渊说当然,“先前答应你的,我这人从不食言。”
云露华只听他前半句,对后半句选择无视,招呼金凤赶紧换个简髻,再备两套上男袍。
第41章
在云露华的想象中, 供男人取乐的风月场所,当是倚红偎翠,莺燕成群, 甫一进去就该是胭脂水粉扑鼻, 纱绫细罗单薄, 一群女人扭着腰, 甩着帕子, 一声声喊着‘爷,来玩儿呀!’。
但当陆渊扶她下马车时,她被眼前这座雅致的楼园惊呆了, 高高的马头墙, 将里面遮了个全,楼上有几扇画窗半开着,但并没有妖娆女人倚在那里冲行人搔首弄姿,乌门栗梁上挂着一对名诗,曰:凉烟浮竹尽, 秋月照沙明。何必沧浪去, 兹焉可濯缨。
若不是上面明晃晃挂着‘长安楼’三个大字的牌匾,云露华险些以为自己是到了哪个书斋。
金凤跟着跳下马车, 二人皆换上了男袍,又扎了高髻, 乍一看就像两个细皮嫩肉的小书童。
头一回逛花楼,云露华其实有些紧张。
她手心濡湿,沾着腻腻的, 尤其身子完全紧绷,像跟弦一样,走起路来惹得来往之人纷纷侧目, 陆渊笑了一声,贴着她耳道:“别紧张,放松些。”
云露华结结巴巴说没有,转头见楼上下来一个花绫女人,约莫三四十岁,风韵犹存,但举止并不轻浮,见着陆渊福了福身,道:“陆三爷。”
长安楼是祁王的产业,但他一向是交给陆渊打理,不过这件事不为外人所知,陆渊每回来也都是扮做客人模样,他微微点头,“荣娘,近来一切可好?”
荣娘压低了声,“王公子在里面。”
她说话声音极小,若不是云露华离陆渊近,恐怕根本听不到。
京城地界姓王的公子有很多,可叫她独独提了一声的,恐怕不是别家王公子,云露华暗暗猜测,应该是王眉秋的那个弟弟,之前同小高打架耍阴招的那个。
陆渊嗯了一声,“玉娘子在不在,带我们去找她。”
他说的是我们,而不是我,荣娘看了一眼他身边的两个细白书童,并没有多问,“三爷随我来。”
一路上途径那些紧掩的房门,云露华心中充满了好奇,竖起耳朵仔细听,但却偏偏一点声音也听不到,打眼瞧见陆渊时不时朝她投去目光,那神色,分明在说:你在干什么,被我抓住了吧。
云露华低头悻悻然,老老实实看自己脚下的路。
这长安楼不小,上了楼左绕右绕,穿过长长一段廊道,才到了玉鹿的房间。
因是白日,楼内冷清,玉鹿也不见客,只穿着一件家常绫裙,松松垮垮挽了个髻,在翠屏前用松香擦琴弦。
陆渊本就是一时兴起,为讨人开心才带着来这里,因此并未提前打过招呼,玉鹿也不知道人来,乍一见到三人,愣了好久。
比云露华更快扑过去的是金凤,她自从知道玉鹿没死,这些天无时无刻不在念着,如今终于见到人了,任凭怎么说也不肯撒手,边哭边道:“天爷,玉鹿姐姐,我终于见着你了。”
二人从小一块长大,连吃饭睡觉都在一块,金凤胆小,玉鹿就常护着她,一口一个妹妹叫,虽不是亲姐妹,但情谊只怕比亲的还要深。
玉鹿垂下泪来,慢慢宽慰着人。
一时间,云露华倒不好上去搅了人久别重逢,毕竟她才见玉鹿时,也是这样。
荣娘早已退下,房门紧紧阖住,云露华看着那门,思索着这哭声外头的人应当听不见。
这里想来建造时就专门处理过了,里面的人听不见外头的动静,外头经过的人也听不见里面的动静,这些来狎妓的达官贵人,也生怕漏了风声出去,叫御史逮住弹劾。
她虽是正经清白人家出身的,但对京城这种有名的烟花之地,心中却有着隐隐的好奇,也不是看不起觉得卑贱,只是好奇这里的姑娘,该都是怎样的,才会叫天底下的男人们个个流连忘返。
但心里好奇归好奇,明面上还是不能被看出来的,若是被人知道了,恐怕平白又要遭受非议,她本来被弄得名声就够坏了,再被添两笔,实在不好。
可陆渊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你方才过来时,是不是在偷听房内动静。”
真烦人,她听不听同他有什么关系,云露华白了他一眼,没有搭理他。
陆渊却也不恼,坐到她对面去,含笑道:“这里做的是卖笑勾当,门窗一应用的都是好料材,别说你竖耳听了,就是把耳朵贴在门上,也什么都听不到。”
她再胆大妄为,脸皮也薄,咬了咬唇矢口否认道:“我没听,我听那个干什么,就是头一回来,处处瞧着新鲜。”
说到这儿她还不忘刺人一句,“不像你,常客了,只怕这儿的姑娘哪门哪间我都清清楚楚。”
又来。
陆渊唉声叹气,“你对我恐怕有什么误会。”
误会,哪儿来的误会,云露华张口便道:“你如今要在我面前立好形象是不能够的,难道忘了我头回和你碰面,是在什么地方吗?”
头回....陆渊思索了一下,自然也忆起来了,“是你和康宁公主偷跑出宫,被人牙子拐到青楼去的那一次。”
云露华说不错,“那时你才多大,可见你打小就坏,坏人坏胚坏心思,十岁出头的年纪,头毛都没长齐,竟会学着嫖女人。”她哼哼道:“还对我出言不逊,你第一回 见我就这样轻浮,谁知道待那些风月娘子们,又是如何孟浪!”
陆渊被她说愣了,“我哪里又对你轻浮了,你怎如此不知好歹。”
云露华咬牙切齿道:“你忘了,我可没忘,你说你瞧上了我,要买我回去做小媳妇。在那样的地方,你又不知道我是谁,就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实在是....”
实在是可恶至极!
彼时她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平日里所见所闻之人,皆是谦谦有礼的王孙贵族,连句越矩的话都不曾在她面前说过,陆渊这样孟浪的少年,实在是在她小小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
陆渊笑了,他一笑,一排贝齿就露了出来,实在没受住,笑到要捂肚子,他当年还觉得奇怪,这位太傅的掌上明珠,为何自那以后再见他,就视他如敌。
原以为是见他撞破了她的窘迫,小姑娘家自尊心强,再加上当时他为了拖延时间,的确有故意争执拌嘴几句,对他心有不满也说得通,却没想到埋下这颗种子的,是因他那句‘要买她回去做小媳妇’。
云露华见他笑成这样,更生气了,“你在笑什么,这很好笑吗!”
陆渊伏案,肩头微微颤抖,复而摆着手,抬头收拾好神情,“所以你是因为我对你说,要买你当小媳妇,才一直以来这么恨我的?”
云露华铿锵有力道:“是。”
陆渊慢慢回了神,揉了揉笑酸胀的腮帮子,“你真以为当时我不知道你是谁呀,也是,你一直在康宁公主身边,众星捧月般簇着,凡宴赏每回身边都围满了人,所以不记得我也是常事,但在那之前,我已经在宴上见过好几回你了,所以当时青楼里,我一眼就看到了你,知道你的身份。”
他虽是安乐侯嫡子,但那时到底也只是个侯,在他之上的少年公子实在太多太多,好几回宴上,见过席首那头被拥簇的那两位贵女,也惊艳过她的美貌,但那时年纪尚小,也没什么攀附的心思,只是在旁静静欣赏着那份傲然的美丽。
后来在青楼看到她,也着实叫他吃了一惊,尤其她旁边还站着康宁公主,公主被卖到青楼去,这可是顶破天的大事,一旦传出去,恐怕一辈子的名声就这样毁了。
他当机立断,叫随从去通报五城兵马司,然后自己在挑头故意戏弄于她,青楼之间发生这样的事情实在平常,也不会引人注意,他慢慢拖延着时间,一直拖到兵马司的人来。
这事其实他并未放在心上,如云露华这样身份的人,日后注定是要踩云踏月,和他恐怕也没什么关系,而她也未必会把他放在眼中。
没有结善缘的心,他事后也没特意去找她说明此事,甚至对于后来她对他的恶意,都觉得她有些不知好歹。
只是他一句根本没放在心上的话,却叫她无端恨了这么多年,这是他实在没想过的事。
这回换成云露华愣住了,“你当时既然知道我是谁,为何还要说出那等羞辱人的话。”
陆渊轻轻敲了一下她光洁的额,“真笨。”
看看,瞧着聪明,到了关键时候又犯起傻来了,“我当时难道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嚷嚷着云家大小姐和康宁公主被拐进青楼了吗,恐怕等不到五城兵马司的人来,你和公主的名声就彻底坏了。”
云露华哎唷一声,摸着被敲的额,干瞪眼不说话。
这动静早引来玉鹿和金凤的注意,叙话也叙完了,金凤忙解了帕子去看自家主子的额面,边道:“三爷您怎么能打我们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