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王氏再说话,陆渊又道:“我那儿还有事,就先回去了,你早些休息吧。”
说完,他迈着步子,极快的离开了。
只留下一室寂然,烛火噼啪爆开,王氏眼中噙满了泪水,不明白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让陆渊这样逃一般的走了。
须臾,泣声不休。
*
陆渊在云露华房中吃了瘪被赶出去的消息第二日就传遍了整个侯府,有那起子好生是非的在杨氏跟前嚼舌根,一大清早就把人叫了过去。
才刚过辰时,鸟儿立在翠枝上叽叽喳喳的叫,云露华揉了揉惺忪的眼,不情不愿跨进了杨氏的屋门。
觉还没睡好,饭也没吃,肚子还咕咕叫,大早上谁愿意要看人脸色。
但人在屋檐下,有些时候避免不了要低头,云露华撇了撇嘴,一进去就看见坐在上头的杨氏,和旁边站着的管氏。
都说管氏是杨氏跟前第一人,得不得力暂且不说,杨氏待她有几分真心也不论,单就她这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一日不落的在杨氏面前伺候,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她是孝敬自己亲娘呢。
还不等云露华依样子甩帕问安,杨氏先发出一声呵斥,“云氏,你可知何为规矩体统?”
气势倒真有几分唬人,可云露华还真不是被这两声嗓子就能软下脊骨的。
打马虎眼的事她做得向来顺手,垂眼一顾,朗朗上口背道:“人道经纬万端,规矩无所不贯,诱进以仁义,束缚以刑罚,故德厚者位尊,禄重者宠荣,所以总一海内而整齐万民也...”
“停!”杨氏按着额头青筋凸起,“我不是问你这个。”
管氏忧她所忧,想她所想,也板着脸教训道:“老夫人是问云姨娘昨儿个为何将三爷赶出房门?云姨娘也曾是大家出身,这为人妻妾的本分难道都不明白了吗,怎么可以把爷们往外赶。”
云露华轻扫了她一眼,而后反问杨氏,“老夫人觉得,这正经房中的和外头青楼花馆中的最大的区别在哪里?那便是在一个‘忠言逆耳’上,陆...三爷他公事繁忙,精力交瘁,本就该多多保养,在外也就算了,缠磨尽了也说不上话,可要是咱们正经房中的妻妾都不懂得心疼,任由爷们随着性子来,伤得还是三爷的身子,若是老夫人觉得妾昨晚做错了,妾也就认了,大不了以后不将三爷的身子当回事,只顾着自己便是。”
此话一出,杨氏和管氏两两相识,都琢磨出了些意思来,怪不得陆渊都快三十了,膝下子嗣还这样单薄,原来是在外寻花问柳,精力不济的缘故?
难怪这么些年他房中一直就这么两个,家里的再好日日处着又有什么意思,外头的又新鲜,花样又多,什么下三滥的招数都能使出来,还不用娶回家来,多省事方便。
都是有夫君有孩子的妇人,不用云露华说得多直白,自然而然就心知肚明了,杨氏听到这里便也明白了,想了想之前姚姨娘受宠多年,可不就是因为她出身微贱,能放下身段引诱么,陆渊既然好这口,看不上清汤寡水的古板王氏,更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第15章
不论是二八少女,还是五十老妇,一旦给了她们一点模模糊糊,她们的臆想力之丰富,那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甚至连着往前或往后十数年的恩怨纠葛都能在心里打了个底谱,若给她们备好笔墨,出个话本子更是完全不在话下。
眼看二人神情逐渐变得微妙,云露华就知道目的达到了,至于这些‘诽谤’的话要是传到陆渊耳中他会不会暴跳如雷,那就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了,要是人找她对峙,她可以直接双手一摊,无辜看着他说上一句,“我什么也没说呀,那都是她们自己乱想的。”
思及此处,云露华暗地里搓着手跃跃欲试,真是期待看到陆渊那气得铁青的脸,偏偏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呢。
杨氏轻咳一声,语气软和了下来,“你...做的很好,还是要以三爷的身子为重。”她顿了顿,继续道:“不过这是引起了府上不小的非议,就这么不声不响过去了难免要叫那些下人议论,这样吧,你回去抄录十遍女则女戒送来,也算是全自己的脸面了。”
抄书这种事,叫金凤代笔便是了,一盘算下来,等于自己什么事也没有,云露华自然应了。
从杨氏那里出来,她一回去就把纤云叫来,将金凤眼下手里的差事先挪到她那里,然后让金凤专职几天好好抄书,金凤一听,只得苦着脸哀嚎。
十遍女则女戒,也算是个不小的任务了,金凤在那伏案劳行,云露华就靠着摇椅悠哉悠哉吃着厨房刚送来的瓜果,自打她立威下去,厨房那边乖顺了不少,照着往前姚姨娘的份例,送果子送糕点,一日三餐还时不时有加菜,巴巴往这儿送殷勤。
纤云替她扒果皮,叹一声道:“自打姑娘落了一回水,人就厉害了,从前厨房哪儿有这样的待遇,不少食减菜就谢天谢地了。”
云露华翘着二郎腿,捻着桑葚一颗颗吃,紫红的汁水溢染在贝齿间,清甜如蜜,“这叫什么你知道吗,这叫人善被人欺,你今日顾忌太多退一步,明日就得被逼着再退一步,别人不会觉得你心善人好,只会觉得你软弱可欺,做人嘛,最重要的还是要让自己在别人心中有一定的忌惮。”
纤云将剥好的蜜桃递到她嘴边,艳羡道:“姑娘到底是主子,像奴婢这样的身份,再怎么厉害也没用。”
云露华摇头,“这和身份没关系,是你从小到大养成的处事习惯。”她打眼瞧见金凤奋笔勤书的样子,让纤云把桃给送过去,笑眯眯道:“给金凤多吃些,她这几日辛苦。”
金凤从案牍中直起身子来,抱怨道:“姑娘,您可别再招事了,奴婢手都快写断了!”
云露华嘿嘿一笑,说不会不会,抬头见窗外庭门里进来的人,立时站了起来,很兴奋道:“来了来了!”
金凤大叫,“您别再赶人了!”
话音刚落,人就冲了出去,云露华倚在门前,将陆渊拦下,抱臂道:“来找我的?”
陆渊一身青墨色裥衫,袖摆团起的麒麟图案锋棱毕现,他看着眼前一反常态的云露华,微微一愣,缓匀一口气,“你好像很高兴,是因为我来?”
那必然不可能是的,云露华放下臂膀,起直身子,正了正神色,“我还没问你,过来是做什么的。”
陆渊敛色,递了只玉牌给她,“康宁公主今早刚回京,我才下朝她就派人堵在玄武门上,将这玉牌给我,说让我转交于你,让你寻空进宫。”
一听是康宁的事,云露华将玉牌一抹,唯恐不真,把进出宫所需的玉牌仔仔细细瞧了个全,玉质温实,上头的确雕着龙凤纹样,这东西她以前见过太多次,自然能看出不假。
云露华喜道:“康宁竟这么快就回来了,我原以为要再晚上几日。”
不仅是回来第一日就惦记着她,而且还是通过陆渊将玉牌送到自己手上,这其中也有一层提醒陆渊自己身后还有她康宁公主这么一个靠山,莫要轻慢了。
陆渊反问,“你先前就知道康宁公主回京一事了?”
云露华将玉牌好生收起来,哼道:“是有如何。”她贝齿紧扣着唇,复掀睫看人,“你来寻我,就是这事吗?还有没有别的?”
陆渊挑了挑眉,“你想我寻你还有什么事,再被你从房中赶出来一次?”
云露华见他神态不似作假,心里琢磨着难道事情还没传到陆渊耳中不成。
算了算了,现在不知道,待会再知道也是一样的,云露华顿时觉得没趣儿,转身就回房去。
哎,无趣,真真是无趣的紧。
而陆渊站在原地思忖片刻,回去后叫来白致询问近来云露华身边都发生了些事。
白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好道:“云姨娘这几日被老夫人罚着抄书,除了去看小姐少爷,连门也不出,并无什么大事。”
陆渊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但听白致这么说,倒一时半会找不到缘由,他突然产生一个想法,难道是云露华被杨氏训斥了一顿,开始有所长进,知道要好好处理一下他俩之间的关系,但又碍于脸皮薄不好意思说出口,才这样遮遮掩掩不说出口?
尽管这有些不可思议,但却是陆渊目前为止能想到最合情合理的解释了,他想了想,打从失忆以来她就完全换了个人,虽脾气大了些,待他凶了些,但瞧着七情六欲都上来了,人也鲜活了许多,总比以前好,别看她冲着自己回回龇牙咧嘴,像多大仇怨一般,但到底是自己孩子的娘亲,许是想通了也说不准。
年少时他对这位高高在上又不知好歹的云家小姐很有几分咬牙切齿,每回见到总要撺掇几句招惹是非的话,那时少不更事,总误以为是仇家,待到他长大后,才发觉不懂事的仇怨都不是仇怨,更像是孩子之间的拌嘴吵架,而这位牙尖嘴利的小姑娘,竟是他年少记忆中,独有的青涩存在。
云家轰然倒下,他将她留在自己身边,除了党派权谋下的利弊择决,其中也有不少不为人知的私心。
但这些年她一直人在,心却随着云家覆灭一同死了,他常常在想,若是云家犹在,这位娇贵小姐众星捧月般的存在,又怎么会在安乐侯府里甘心做一个小小的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