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眸亮晶晶的。
段凛瞥她一眼,步伐放慢,等她跟上。
音色很淡:“耐心点。给它时间咬钩。”
阮瑜恍然受教。
当晚,统筹来送通告单,阮瑜看了一眼,明天晚上她有一场戏,要上山。
附近的一片山都是景区,不危险,孔明坤提前跟管理方打过招呼,整个剧组允许在山上过夜,只是要有安保陪同。敲定时间,又开始愁拍摄地点,他带着工作人员几乎漫山跑遍,总算定了。
第二天过了黄昏,阮瑜跟着剧组坐缆车上山,爬上一座小高峰,先在一片平地上驻扎下来。
平地上,道具组在忙着搭帐篷,布景,等天黑。
今晚要拍夜戏。
这场戏,是倪书在剧本里的最后一场戏,也是片尾的大高潮。此时倪书和季少安已经经历了从猜忌到相爱,从逃出倪家再到被双双找回。她不再绝望,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在最美好的时候结束自己的生命。
十二月的山上,一入夜就冷得不行,阮瑜裹着羽绒服,坐在工作人员拉的大灯下看剧本。
孔明坤正在和段凛聊天,想起来,在远处喊她:“阮瑜,等会儿你的戏份要吊威亚,能行吗?”
“没事孔导,我可以的!”
天彻底黑下来,机位都确认得差不多,阮瑜被叫去试了一下威亚。
在剧本里,倪书从悬崖上一跃而下,警察找了两天才找到她的遗体,但到实际拍摄的时候肯定不能这么干。孔明坤找了一处斜突叉出的小山崖,站在崖上往远处看一览众山小,而往下十米不到就是一处平地。
工作人员就在崖下帮忙拉威亚。
副导徐成累安排好两个群演,过来问:“都准备好了吗?”
阮瑜说好了,站起脱羽绒服,换戏服外套。
工作人员暂时将几个大灯关了,换成黯淡的钨丝灯,片场顿时陷入一片光影朦胧的黑暗。
各部门就位,场记打板:“《无声惊雷》第二百五十一场第一镜,Action!”
这一幕,季少安又着带倪书离开倪家,搭了一对自驾游小夫妻的顺风车,上盘山公路,来到山顶。
入夜,小夫妻在帐篷里睡熟了。隔壁帐篷,段凛被阮瑜推醒。
“什么辰光了?”她悄悄问。
“五点多了。”段凛从睡袋里探身,额头贴她的脸,声音困意未消,“怎么就醒了?”
“困不着呀,你陪我去等日出吧。”
于是他起来,找出轮椅,撑开,抱她坐好,一路推她来到空地上。
她指着崖边:“去那边,再近一点。”
推到离悬崖还剩三米远的地方,停下了。
阮瑜关了手电筒,缄默着没说话,段凛就在黑暗里陪她沉默。
画面里,夜色暗沉,隐约光线堪堪找出两人脸上模糊的周身轮廓。自悬崖边鸟瞰出去,层峦的山峰被夜色吞没,遥远的太湖如深渊,在等待黎明的天光。
阮瑜:“扶我起来好不好呀?我想走过去。”
又是良久的死寂,响起窸窣声,段凛搀她起来。
刚站起来,几乎要脱力跌倒。
自从截肢后,她一直拒绝复健,走不了路,断腿与义肢连接的地方摩擦得生疼。短短一段路,几乎是被段凛箍抱着在走,冷汗不停。
到崖边。
阮瑜疼得声音在颤,含笑:“我都快忘了,原来站起来是这种感觉。”
“我陪你。”段凛蓦然接话。
他早已经有了预感。
阮瑜:“最后一段路,你让我自己走吧。”
段凛没说话,他神色沉敛着,镜头下,太阳穴处的青筋却尽显,浑身绷着力。
“跟你在一起,我高兴的。”她回身,手指在黑暗里描摹他的五官,“没在很好的时候遇到你,我不后悔。现在已经是最好了。”
看不清段凛的神情,手指却感受到一点潮湿。
阮瑜一愕,他哭了。
她不在了,也是有人会哭的。
忽然涌上莫大的委屈,念台词:“可我不想自己的下半辈子就这么过了,如果现在是最好的时候,我想留住它。”
“卡!”
远处,孔明坤从监视器后探出来:“情绪不对!段凛哭是刚刚好!阮瑜你怎么也跟着哭?”
“对不起孔导,我没忍住。”阮瑜垂首道歉。
段凛蹙眉,接过邵立递上来的羽绒服,先给她披上。领口扣紧,捧起她的脸。
“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有点紧张。”阮瑜胡乱抹掉眼泪,憋回去了,“再来一次吧,我调整一下,不好意思啊。”
她去向片场工作人员挨个致歉,平复一下,再来。
从出帐篷那一镜重新拍,孔明坤盯着监视器,眉头紧锁。
这一次阮瑜是没哭了,但情绪仍然没扭过来。
还是喊了卡。
片场休息十五分钟,孔明坤过来给她讲戏:“这一段你的感情处理不对,剧本看了这么多遍,你也应该知道,倪书在这场戏里是释然的,她非常平静,非常轻松,能明白吗?”
“明白。”阮瑜点头。
“在她看来,她不是结束自己的生命,而是在最好的时候按了暂停,她是抽离的,而你入戏太过了。”
阮瑜迟疑了下,还是没解释。
她知道自己的问题出在哪。
不是入戏。她是一直在出戏,控制不住地就会想到自己。
天气太冷,谁都不想NG,再卡就烦了。阮瑜翻着剧本做心理建设,给自己催眠了八百遍只是拍戏,过去了。
第三遍,同样的机位,同样的台词。
她一直绷着情绪,尽量让自己进入到倪书的情境,语气听上去好太多了。
打光很暗,并不能分辨出两人脸上细微的神情。孔明坤没喊卡,段凛却感觉到她摸自己脸的手,冰凉,还在细小地抖。
“如果现在是最好的时候,我想留住它。”
“你要好好活下去,一定要记住我。”
画面里,段凛死死克制着,终于松开禁锢阮瑜的手臂。
她只往前跌了半步。
没有半点预兆地,猝然坠落。
孔明坤喊卡,给过了。
邵立连忙上去给段凛递热水袋和羽绒服,见他居然往悬崖边走,吓了一跳:“哎凛哥别!”
阮瑜吊着威亚,他可没吊啊!
段凛没理,走到崖边。阮瑜刚巧被重新拉了上来。
她的脸色苍白得惊人,有点茫然,一眼看到的人是他。目光对视了两秒,她刚想开口说句没事,手腕骤然一紧,被攥住拉了过去。
跌入一个温暖而有力的怀抱。
僵了须臾,再也憋不住情绪,揪着眼前人的衣角,一下就哭了出来。
拿着保温杯跑过来的林青都傻了,没搞懂她怎么就入戏这么深了。正急得要问,被段凛扫了一眼过来,简扼:“外套给我。”
林青连忙递过去,段凛将阮瑜拢进羽绒服,长眉如锁,脸色也冷着,搂紧了。
女副导助理看得有点懵:“这是……怎么了啊?”
徐成累:“入戏了,让他们自个缓会儿。”
从威亚上被放下来的时候,阮瑜一直在哭,根本控制不住的那种。等她缓过劲来,泪眼模糊地松开被自己揪得皱成一团的毛衣,抽噎抬起脸看,段凛。
他垂眼看她,问:“好点没有?”
“……好点了,吧。”她声音还是哽咽着。
这一年多,她哭这么惨的就两回,还都被他看见了。
阮瑜从羽绒服里探脑袋,往周围一看,已经收工了。工作人员在远处平地上搭帐篷,整个剧组今晚要睡在山里。
箍在腰背上的手又紧了紧,段凛凑近:“这几天心情不好?”
阮瑜抽鼻子:“……没,可能是太忙了,没休息好,就,有点情绪波动。”
太近了。
她才反应过来。
之前她和段凛是因为要拍亲密戏份才有身体接触,而拍到现在,她记得剩下几乎没有什么亲密戏了,还得这么,在戏外培养感情吗??
阮瑜彻底缓回来了,刚要撤开段凛的怀抱,往后退了半步,就又被按回去了。
“别动。”段凛将她扣紧,神情似乎比往常更疏冷,“再等等。”
她迟疑了下:“你……也心情不好啊?”
段凛淡应。
他垂眼盯了她一会儿,俯首,额头抵了一下她的。
“你一哭,我心情不好。”
整个剧组休息四个小时,赶在日出前又起来。准备翌日一早的一场戏。
上午都是段凛的戏份,没有阮瑜的戏,她在帐篷里多睡了一会儿,睡醒起来,就待在片场看工作人员往来忙碌。
今天她就一场戏,安排在下午。
这场戏和昨晚截然不同,是倪书和季少安第一次从倪家出逃的时候,两人等在山顶看黄昏落日的一幕。
阮瑜记得,这应该是剧本里剩下的最后一场吻戏了。
太阳正从远方的太湖落下,落日前,暮色如火。片场,她翻完剧本,抬头往远处一看,段凛刚结束上一场戏,在打电话。
忽然想到昨晚的事情。
不是说段凛有依恋障碍的吗?什么难以产生情感共情,什么对亲密关系感到不适……这种的。他那些小动作,到底是因为拍戏,还是她又吃到不靠谱的黑料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