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从副驾的位置上下来了一个穿着藏蓝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
男人大概四十多岁,清瘦却带着一种村里人从来没有见过的威严感。
他的怀里居然还抱着之前被她奶给丢到了山里的小豆豆!
田长根一口气憋在胸口,生疼生疼。
他强挤笑容连忙迎了过去:“张主任,你咋来了?咋也没提前说一声,你看,领导来视察我们都没准备。”
张主任的脸上可没有了之前在县委见面时常挂着的笑容。
他并没有立刻回答田长根的话,而是先环视了一圈围观看热闹的村民,这才说道:“提前说什么?提前说还能看到这样的真实情况?!”
说到这里,他忽然提高了音量:“我记得这次红星公社报上来优秀大队候选名单里面就有你们田家村大队吧?
就这种大白天的不上工,窝着偷懒看热闹的作风还想评先进?要都像你们一样,那生产就不用搞了!”
他这突如其来的呵斥说的田长根几个人全都涨红了脸,而旁边还在看热闹的村民们也一个个都吓得呆愣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出。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就在这个时候,吉普车的后门被打开,马江敏和几个孩子先后从车里跳了下来。
之前也被吓懵了的田王氏顿时来了精神:“你这个丧……”
只可惜她一句话没骂出来,就被反应过来的妇女主任田红云在腰上给狠狠的拧了一下!
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却也不敢再骂,只能咬着牙,恶狠狠的瞪着马江敏,恨不得用眼神撕吃了她。
“张主任,咱有啥话到里面说?”
看着这又是车又是人的架势,田长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昨天晚上建中媳妇确实骗了自己,她没有带孩子去医院,而是去县里找人撑腰了。
连自己都骗,这是真打算把老田家的钱都给昧了?!
想到这儿,他的眼底不由得闪过了一丝感觉到被欺骗的厌恶。
这一次张主任没有反对。
他将豆豆交还给了马江敏,率先朝着村委会的屋子里走去。
其他人也快步跟上。
大家都坐下之后,张主任清了清嗓子,率先开口道:“我今天是受县委赵书记指派,专程来协助马江敏同志以及其子女处理分家事宜的。”
他这句话一出口,全场都静默了。
任谁也想不到,不过是一起子村子里常有的家庭纠纷,咋就能够惊动了县委赵书记?
赵书记是谁?那可是县委一把手,如果按照过去来说,那可是县太爷!
大队干部们互相觑了一眼,然后将目光一起投向了田长根。
无论心里怎么打鼓,都没敢吭气。
而没等田长根来得及接话,田王氏先就嚷出了声:“啥?俺们分家咋还用得着领导协助?”
其实此刻的田王氏也有点懵。
她可不是一般农村没有见过世面的老太婆。
想当年,她大儿子在部队立了功,她还是受到过公社领导亲自接见的呢!
还从公社书记手里接到过五好家庭的奖状!
可让田王氏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是,大儿子立了那么大的战功,她也就是被公社领导接见了一下。
咋现在分个家居然还惊动了县里的大领导?!
虽然她不知道那个赵书记是谁?
可看队上干部一个个跟快死了一样的表情,那肯定比公社书记的官儿还大!
自己这个儿媳妇是要掀了天啊!
想到这儿,她恨不得走过去一巴掌拍死马江敏,看她还咋继续蹦跶!
还咋拿大领导来压自己!
田王氏越想越生气,语气也越来越冲:“用不着领导协助,俺们家已经分过了。”
“那叫分过了?一粒米,一丝布都没分给俺们。俺们弟妹的衣服都不让拿,连床被子都没有。奶,那是你把俺们给撵出去了,可不能算是分家!”
田小西站在妈妈身边,大声的反驳道。
“你个死妮子,敢跟我犟嘴了,你这是要翻天!我不给你们被子,你咋不说你还把我的锅给砸了呢!我唯一的一口铁锅!”
田王氏一想起自己那口被砸出了一个大窟窿,连焗都没法再焗的锅,就气得心口疼。
举起手就朝着田小西挥过来,被大队干部们给慌忙拦住。
“咳咳。”
张主任接过了话头:“所以,这个家还是要重新分一下。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能让英雄的妻儿衣不蔽体,露宿街头!”
说到这里,张主任看了一眼被各种不合身的衣服包裹的棉花包一样的果儿和豆豆。
能够看得出,为了不让俩孩子冻着,他们的妈妈把能穿的都给他们穿上了。
可是因为衣服太多太乱,把孩子束缚的连手脚都不灵便了,只能扎着手站着,看上去很是狼狈。
那衣服不用说,肯定是从他们哥姐,还有妈妈身上脱下来的。
俩孩子就那么乖巧的站着,用同样茫然不知所措的眼神看着一群大人们在争吵,一声不吭。
可眼底却都带着深深的惊惧。
看得人心酸不已。
张主任自认为官场多年,早已经把他磨砺的身心麻木。可看到俩孩子那单纯又狼狈的模样,眼底依然忍不住隐隐的有点发潮。
他的目光在大队干部身上慢慢的扫了一圈,一字一句的说:“这些都是英雄的儿女,同志们,我们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啊!”
这话说的很重。
完全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起的。
可是当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张主任转向那一溜站着的四个孩子,看到他们连续几天奔波,累得焦黄的小脸,又脏又破的衣服……
心里之前的那点不满就全都咽了回去。
这……还有啥好说的啊!
田王氏明显感觉到了屋子里的气氛不对。
这会儿似乎连一个向着自己的人都没有了!
她想了想,觉得再这么硬扛可能占不了什么便宜。
于是又恶狠狠的瞪了马江敏一眼,然后放缓了口气:“想重新分也行。只要东子妈把偷我的钱还回来,我就同意她把东西拿走,该是她的我一样不要。”
“俺娘的意思是让俺嫂子把他们自己屋里的东西拿走,别的可不能动。对了,还得赔俺们家一口锅,新的大铁锅!”
一直站在田王氏后面装透明的二儿媳赵彩凤实在是憋不住了,赶紧补充了一句。
对于大嫂提出分家,愿意一家大小都分出去,赵彩凤是乐意的。
如果是以前大伯子还活着的时候,她肯定不愿意不分家,住在一起,自己这一房能跟着蹭到不少好处。
可现在大伯子已经死了,那些好处再也不会有了,而大房那边却有四个没成年的孩子。
都是正能吃却赚不了啥工分的年龄,他们赖在家里,一年得浪费不少的粮食!
更重要的是,家里就那么大,婆婆也不可能会愿意拿钱出来再盖房。
大房的东子比她家小宝大两岁,那将来还不得和小宝抢房子?!
可乐意分家是一回事,不能让他们多吃多占也是必须的。
赵彩凤知道大房的屋子没啥值钱物件,最多就是几床盖的都板结了的棉被。
想拿走就拿吧,她也看不到眼里。
但粮食,家什可不能再分给她一点儿!
听二儿媳居然敢打断自己的话头,田王氏不满的剜了她一眼。
可听了她话里的内容,也没吱声。
“啥叫俺妈偷的钱啊?那是俺们爸寄回来的,俺们拿是天经地义!咋就成了偷的?再说,也不是俺妈拿的,那是你背着人藏让我看见,我挖出来的!”
田小西听了田王氏的话,顿时不干了!
他们以后还得在村子里住呢,哪儿能让自己妈妈背上偷钱的恶名声?!
可也不能说是妹妹挖的,说出来也没人信啊?
“你个小丧门星,和你妈一个货色!好啊,小小年龄不学好,都敢偷你奶的东西了?!那哪儿是你们的,是我的!是我儿子寄给我的!”
“是寄给我妈的,汇款单上写的是我妈的名字!”
一直没说话的田向东也忍不住了,冲着他奶大声的怼了回去。
“东子!奶可没亏待过你,你也跟我吵?我不活了!”
……
眼看着几个人又要闹起来,马江敏连忙拉住了一对儿女。
她转头看向张主任:“主任,对于分家我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我只求能够公平公正。不该是我们的,我一分不要,该我和孩子的,一样儿都不能少!”
张主任点了点头,从随身的人造革提包里拿出了两份盖着大红印章的文件,放在了村委会唯一的桌子上。
他望向大队的干部们,语气严肃的说道:“我还是那句话,我这次来,是应了赵书记的要求,来协助马江敏同志处理分家事宜的。
既然是协助,那自然还得以大队的干部为主。
我今天的工作就是旁观,然后把情况带回去汇报给赵书记,具体的工作还得是田老哥你来主持。”
说着,他朝田长根做了一个感谢的姿势。
之后,张主任又指了指桌子上的文件:“哦,这两份文件是赵书记专程让我带过来,让你们认真学习的。书记说了,都是党的干部,自然要一切听从党的指挥。既然有明文规定,就必须按文件办!大家都是优秀的基层干部,是栋梁,书记相信,谁也做不出搞小团体,徇私枉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