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柳娘子忽地开口,打断了徐玠的思绪。
他立时追问:“怎么了?有何不妥么?”
“倒也不能算是不妥,只是有个地方有一点奇怪。”柳娘子的语速颇为迟缓,面上的神情亦是犹豫的,似有什么事委决不下。
徐玠却是精神一振,面上却还是维持着云淡风轻的神情,洒然一笑:“能让柳神医觉得奇怪,那就真是奇怪了,还请您说来,也让我长长见识。”
这话说得轻松,柳娘子的面上亦添了一抹笑,道:“这话我不敢当,且那奇怪之处也委实不算什么大事,说来恐怕让公子见笑。就是这十几味药的味道,都……有一点点甜。”
“甜?”徐玠怔住了。
这话委实大出他预料,而后,又生出几分失望。
还以为是多大的发现呢,却原来不过是药味偏甜。
说起来,这些药皆是太医们开给后宫贵主儿吃的,这些贵人们一个个可都娇弱得很,哪里禁得药材之苦?于是,太医院的方子里,便多会添些诸如山楂、枸杞、甘草之类的药材,以改善苦涩之味。
第205章 味道
“甜有什么不对么?”徐玠忍不住问。
柳娘子似是猜到他在想什么,便摇头道:“我说的这个甜味,和公子想的那种有点不大一样。”
沉吟了片刻,她倏然离座而起,道:“罢了,公子还请稍等,我去去就来。”
说着便转身进了屋,不一时,便捧出个托盘来,盘上搁着几只小茶盅。
“这里头有公子拿来的汤药中的两味,一味是益气的、一味是补血的,方子并不出奇,我自己也配伍得出。”她将托盘放在小木案上,向几只茶盅指了指:
“那蓝彩的便是公子拿来的,这素白的则是我自个配的,公子且尝尝,看看味道有何不一样。”
徐玠凝目看去,见那几只茶盅里的汤药皆呈淡黄色,仅凭肉眼看,并分辨不出谁是谁来。
他对柳娘子是很信任的,此时亦未作多想,随意选了只蓝彩盅儿,端起来浅啜了一口。
不好喝。
也不难喝。
就是最普通的药味儿。
似乎也并不是太甜。
他咂咂嘴,将茶盅放下,柳娘子便递过一盏清水:“公子先漱漱口,待口中药味儿尽了,再尝一尝我配的这一味。”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从素白盅儿里拣了一盏,单放在徐玠手边,又提醒道:“过会儿再尝。”
徐玠依言拿清水漱口,又歇了片刻,趁此机会,说出了心中疑问:“这药甜么?我怎么没觉着?”
不是他挑嘴,真是这药不好喝。
柳娘子笑了笑:“至少公子没觉着药苦,是不是?”
徐玠仔细回味了片刻,有点明白过来了:“照您这么说,这药原本的味道应该很苦,是么?”
柳娘子笑而不答,只一指那只素白茶盅:“公子,可以了,请尝尝罢。”
徐玠毫不迟疑地捧起白盅,再度浅啜了一口,闭目细品。
随后,眉峰微微一轩。
“是不是不一样?”柳娘子立时问。
徐玠张开双眸,点了点头,旋即拿起清水漱口:“是不一样,比较起来,您配的这药可真是苦。”
方才的药只能说不难喝,而此时这一味却是难以下咽。
将口中药味漱尽,徐玠便道:“不过,说句实话,若您不事先提醒着我,我还真尝不出来。”
两味药的味道相近至极,若非在间隔很短的时间内先后细品,徐玠自认是没那个本事尝出不同来的。
念及此,他已是满脸敬佩,搁盏道:“柳神医果然是神医,这么一丝丝的不同,也叫您发现了。”
柳娘子被他夸得有点局促起来,连连摆手道:“公子这话太过誉了,我也是尝了好几次之后,才觉出这么点不一样来的。”
信手将白盅放进托盘,又理了理衣襟,她方正色道:“按理说,药味偏甜并不出奇,有甜味的药材更是比比皆是。然而,细品了这十来味药之后,我却发现,公子拿来的药,无论是哪一味、其药效如何,那一丝甜味竟是始终如一,没有丁点变化。”
她蹙起眉,似是颇为不解:“这半个月来,我将市面上能找到的诸如大枣、枸杞、龙眼等诸如此类药材,全都用来配于汤药之中,或添减剂量、或几种叠加,想尽了办法,却总也配不出那种甜味来。”
越往下说,她的神情便越是百思不得其解:“而更奇怪的是,在公子给的其中几味药里,分明也有甘草、党参等药材,亦是可添甜味的,可是,它们的味道却都被那一丝甜味给盖了过去。有时候我甚而会觉得,那甜味非是以药材配伍而出的,而是一种……一种……”
她的眉头拧成了川字,似是不知该如何描述那种感觉。
“您是不是想说,那更像是……调料……一样的东西?”徐玠试着接口道。
柳娘子眼神一亮。
然而很快地,她目中光彩又黯淡了下去,低眉沉思了良久,方才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如今也只能这样说了。”
事实上,那一丝甜味予她的感觉,以“调料”二字蔽之,也并不准确。
然而,这已经是最接近的说法了。
这段日子以来,她一有空就去试味,而那一丝甜味予她的感觉,很陌生。
如果是调料,那应该也是她从不曾尝过的。
言至此处,柳娘子忽地发觉,方才竟是自己一个人说了半天,忙笑着道:“公子见谅,一时说到药材上头,我这话就多了。”
“不多,不多,您这一字一句,于我都大有裨益。”徐玠真心诚意地道。
这的确是他的心里话。
如果没有柳娘子,又抑或柳娘子的医术非是如此高超,那么,这十几味药里的这一丝古怪,必定无人发现。
徐玠有预感,柳娘子发现的这一点,很关键。
甚至可以说,这古怪的甜味,很可能便是破解前世谜局最重要的一环,而只要查明其来处,则后宫频生落胎之事的因由,便也水落石出了。
听得徐玠所言,柳娘子并未当真,只当他是在说奉承话,拘谨地道:“公子也别夸我了,我也就这点微末本事,这么些天来,也就只发现了这么一处不同,实则这一点甜味也未必能够如何的。”
她略略停顿,蓦地站起身来,凭栏望向天边斜阳,叹道:“医术一道,博大精深,穷我一生也不过摸到些皮毛而已。或许,这奇异的甜味实则是某位大夫的家传绝学,却被我大惊小怪地视之为异样。若是先父他老人家在此,听了我方才那番话,说不定又要骂我井底之蛙了。”
一抹淡淡的金红染上她的面颊,令她的眉眼愈发柔和,这一刻,她的眼中充满了回忆与不舍,似有雾气氤氲。
徐玠见状,亦不免随之而叹。
柳氏医馆早便关张了,柳老大夫亦仙逝多年,他膝下只得柳娘子一个传人。而前世时,这医术传到程良手上,便算是断了根,此际想来,亦使人唏嘘。
看起来,有必要请柳娘子收下两名弟子,也免得她一身绝学后继无人。
至于程子静,往后有他徐五罩着,必定成就非凡。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徐玠摸着下巴上的胡茬,咧嘴笑起来。
第206章 挑唆
立秋之后,连下了两场雨。
天气渐转凉,晨起时,那琉璃瓦上已然覆了一层清霜,后园的菊花也打了好些花包。
哕羽宫里里外外,皆换上了新的帐幔,窗纱亦由雨过天青缠枝西蕃莲的茜纱,换成了银红喜鹊登梅天净纱,从窗眼儿里望出去,雾蒙蒙的一片浅绯,却也添了几分暖意。
红药小心地自竹箧中拣了块半湿的白巾,向那窗纱上轻轻拭着。
立秋前几日,刮起了大风,虽还在夏天,那风却是干脆爽利,卷起残花、吹落枯叶,将那最后一丝暑热也给吹飞了。
吴嬷嬷却是不觉天凉,只嫌灰大,催着赶着红药几个扫地擦窗,每天至少要抹上五回,且还专拣着三公主不在的时候。
红药自不会如何,老老实实干当她的差,倒是红菱,眼见得便憔悴了下去。
想必是陈长生催得紧。
红药这样想着,抬起布巾看了看。
洁净如新,如同从未有人使动一般。
“成了,这里不必再擦了。”身旁传来清脆的语声。
红药回过头,向那说话之人弯眸一笑:“是了,余姑姑,您的吩咐小的可得听着。”
余喜穗便冲她呲了呲牙:“嬉皮笑脸,讨打!”
话虽如此,她的唇角却是弯着的。
这余喜穗,便是在咸安宫时威胁红药的那一位。
她虽年纪小,辈份却比红药大了一辈,与花喜鹊是一拨进的宫,因彼时才只六岁,又伶牙俐齿地,吕尚宫很喜欢她,便将她带在身边教养。
六年后,三公主身边的婢仆换了一拨,吕尚宫便荐了她来,如今她在哕羽宫也当了两年的差了。
即便背后有个大靠山,每每见了吴嬷嬷,余喜穗却还是怕。
吴嬷嬷在三公主心中的地位,无人可以撼动,是故,对吴嬷嬷布置下的差事,她从不敢有丝毫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