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帘之外,芳草正于廊下洗手,“哗啦”水声四起,却是此刻唯一的声响。
数息后,于寿竹蓦地轻轻一叹:“唉,若是你手头那值房钥匙还在,就好了。”
红药没吱声。
那钥匙她好容易才脱了手,自然绝不会再往回拿。
见她不语,于寿竹侧首望她一眼,面上又涌起几分涩然:“罢了,前些日子你也是受了委屈,姑姑对不住你。实是那孟寿兰将此事捅到了袁尚寝跟前,我不好违拗,只能把钥匙收回。却未想,孟寿兰倒成了值房管事,这也真是……”
她摇摇头,长叹一声,黯然无语。
红药依旧垂眸立着,似在摒息静听。
于寿竹所叹者,仍旧是红药动的手脚。
孟寿兰与其不睦,此事红药前世便知。
而前不久,她便是利用这一点,故意当着孟寿兰的面儿,将那值房钥匙显摆了出来。
依六局一司之制,值房钥匙远远轮不到红药保管,孟寿兰抓住这把柄,当即便去袁尚寝那里告了一状。
袁、蔡两位尚寝自来便很器重于寿竹,闻听此事,也只将她叫过去训斥了几句,又命将钥匙收回,也就罢了。
自然,两位尚寝也没忘了安抚孟寿兰,没过几日,便擢拔其为值房管事,钥匙亦由她保管,事情亦就此得以平息。
这原也不过再寻常不过的内斗,可如今,却成了压倒于寿竹的最后一根稻草。
若值房钥匙仍在红药手中,则于寿竹便可凭此拿到库房备用钥匙,而有这两把钥匙在手,丢钥匙的罪责,便可转嫁于红药头上。
于寿竹有的是法子令红药老老实实地就范。
然而,眼下的情形却是,孟寿兰虎视眈眈地呆在值房,于寿竹便有三头六臂,也拿不到她手中的钥匙。
这就是一个死局,而于寿竹的苦涩,亦由此而来。
红药自知其所思,且也没觉得她有什么不对。
后宫么,不就是你踩着我、我踩着她,大家伙一拥而上往前走么?更何况,若非她算计在先,又何来于寿竹意图在后?
追根究底,此皆是红药种的因,自然就该由她承担后果。
默立片刻后,红药踏前半步,启唇道:“姑姑莫要灰心,再仔细找找便是,说不得就在眼面前呢。”
她的声音很轻,敛首低眉,一副恭谨的模样:“我记得,从前我在内织染局当差的时候,有个嬷嬷也丢了钥匙,因差事当紧,那嬷嬷没空儿多找,便索性拿了根木棍往那锁孔里捅,想要把锁头给捅开。”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然每个字却都咬得极重:“这一来二去地,那木棍竟断在了锁眼里头,反把锁头给堵死了。谁成想,那钥匙其实根本没丢,被个小太监找着送了回来。可那个时候,锁头里塞着木棍,便有钥匙也打不开,那嬷嬷也真是个急性子,但凡再等一等,也就……”
“慢着,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于寿竹突地打断了她,一双眼睛炯炯望了过来。
虽不能察其颜色,然而,那灼热的眸光,亦炙得红药心头狂跳,后背渗出汗来。
她稳住心神,将头埋在胸前,作出谨小慎微维的样儿来,将声音憋得细细地,小声儿说道:“我刚才是在说从前在内织染局的事儿,有个老嬷嬷丢了钥匙。”
“我没问这个,你方才不是说什么锁眼儿么?你再说一遍,那锁眼儿怎么了?”许是心急,于寿竹的语声拔高了好些,面上是罕有的急切神情。
红药“哦”了一声,慢声细语地道:“姑姑原来是问那个锁眼啊,因那嬷嬷拿木棍儿往里捅的时候,木棍断在了里头,锁眼便给堵上了,不管什么钥匙都打不开,然后么……”
“你先别说话,容我想想。”于寿竹第二次打断了红药。
语毕,拢起衣袖,出神地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红药缓缓抬眸,向她的衣袖瞄了一眼。
那衣袖正微微起伏着,可以想见那袖中的手正在如何地绞动、摩挲。
红药吊在嗓子眼儿的那口气,终是落了底。
差不离了。
于寿竹显然已经听懂了,而以其聪明,想必亦知晓该如何做。
或者不如说,为守住自个儿的六品司设一职,于寿竹唯一的选择,便是红药替她留下的那个口子。
第195章 端平
红药苦思冥想了好几日,才想到了这个法子,却是个一石二鸟之计,想必于寿竹是乐于顺手治一治孟寿兰的。
虽然从寻常意义上说,于寿竹也算是个好人。不过,真正的好人,又怎么可能在六局混得风生水起?
而只要她听懂了红药所言,则红药之目的,便也达到了。
果然,于寿竹的衣袖很快分开,面上的神情亦舒缓起来,转首向红药笑了笑,和声问道:“红药,我上回送你的吉祥结,你可带着了么?”
真是一点就透啊。
红药感慨地想道,口中答道:“回姑姑,那吉祥结我一直随身带着呢。”
说着便将之取了出来。
这吉祥结她确实一直贴身戴着,从未示人,红菱亦不知。
而这个吉祥结,与于寿竹遗失钥匙上的吉祥结,一模一样。
看起来,她已经拿定主意了。
“给我吧。”思忖间,红药眼前便现出了一只手,旋即又是于寿竹的语声:“芳草,你回屋一趟,把我上次给你的吉祥结取来。”
芳草一直候在帘外,闻言脆应一声,飞跑下去了。
红药亦将吉祥结交给了于寿竹,半句不曾多问。
于寿竹满意地点了点头。
平素只觉这孩子踏实,如今再看,聪明也是有的,且还是个内秀的性子,不显山不露水。
真不枉她当年一眼相中。
彼时,于寿竹自个儿亦未想到,这孩子居然还是她的福星。
“好孩子,你回去罢,今日之事莫向外说。”于寿竹温和地道,忽地抬起手,轻轻摸了摸红药的发顶,叹了一口气:“也难为你了,拐弯抹角地提醒于我,姑姑记着你的情。”
红药一滞。
那是一个极其自然的表情过渡,就像偷吃糖果被人抓了手的孩子,呆乎乎、傻愣愣地。
于寿竹忍不住掩袖而笑。
许是心情大好之故,她竟还有余裕打趣红药:“说起来,你这孩子也是古怪,有话直说就是,竟还和姑姑打起了哑谜,姑姑若是笨上那么一点儿半点儿地,怕还猜不出来呢。”
她佯嗔地摇了摇头,目中却盛满喜色。
红药这话虽递得隐晦,却又恰好能让人猜出来,于寿竹正被搔在痒处,心中自是舒坦得紧。
红药抿嘴一笑。
她就知道瞒不过,遂做了两手准备,此际借坡下驴,索性便认下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她平素话不多,方才却陡然说了那么大一堆,若说没有别的意思,谁会信?
红药低头捻弄衣角,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于寿竹见了,先觉好笑,过后又生出几分悔意。
就在片刻前,她一心想着叫红药顶罪,只苦于钥匙不在其手。
而此际,却是这孩子提点了她,替她解了燃眉之急。
两相比较,她倒真成了坏人了。
于寿竹皱了皱眉,不肯再往下想。
罢了,前事休提,往后待这孩子好些,也就是了。
念及此,于寿竹便温笑着道:“好孩子,真是多谢你,帮了姑姑好大的忙,若不然,姑姑只能自个儿领罪去了。”
红药唯唯诺诺道:“姑姑也是一时心急,乱了方寸,若是静下来了,准能想着更好的法子。”
轻得跟蚊子哼似的语声,于寿竹倒也听清了,越发觉着这孩子会说话,笑得眉眼皆弯道:“好了,你也别自谦了。姑姑知道了,接下来的事姑姑自会处置,你且回去罢。”
红药捏着衣角站了一会,方自去了。
且不说于寿竹如何布置起来,却说红药,搓着满胳膊的鸡皮疙瘩回了屋,直拿冷水洗了几次脸,方才好些。
委实是学不来那小姑娘的作派,方才又是捏衣角、又是装害羞地,弄得她浑身不舒服。
一时红菱也起了床,两个人闲谈几句,便相携着去大膳房用饭。
待饭毕,红药没事人似地随大流去值房,才一拐弯,便见值房门前围了好些人,指指点点地,好像在议论着什么。
“咦,这是怎么了,出了何事?”红药拉住身旁一名宫女,明知故问地道。
那宫女本就是同她一起来的,自不知详情,头摇得像拨啷鼓一般:“我也不知道啊,怎么全都围在这里?出什么事儿了?”
正说着话,恰巧红袖从人群里出来,见了她们,便含笑上前道:“我说你们也别在这儿等了,这卯一时半会儿点不上的。值房的锁头坏了,孟姑姑鼓捣了半天也没打开,这会子去寻于司设去了。”
红药闻言,知是事发,于寿竹的动作倒也真快。她便也没多问,谢了红袖一声,便去了小库房。
不一会儿,芳葵也来了,因没有钥匙开门,两个人便缩在门檐下说话。
暴雨将至,天色越发阴沉,远处雷声隆隆,天边偶尔划过一道雪亮的白练,大风吹得那紫竹弯下了腰。